第九章 江南知音
权位在左,伊人在右。悖行两者,徒叹奈何。
天水城,天子党黄家暂歇府邸。
黄家家将空陵柏道,“将军可算回来了,今早将军刚走,斥候便回报,老夫人将于明日酉时三刻,到达天水。”
黄月孤闻言点头道,“家母一路可还安康?”
“启程前老夫人轻患忧思之疾,不过自从启程,一路食眠两旺,精神俱佳,闻斥候细谈,老夫人前日还亲自和下人一起浣洗衣物,众婢女拦也拦不住。”
黄月孤闻言,心中甚是欣喜。从金陵到天水,途中翻山涉水不说,昼夜温差,衣食行走,期间辛苦,自是深知。况且黄母本有旧疾在身,时隐时现,让人担忧,此次若不是师父提早两个月命自己将老母接到天水,这三千余里路途,老母性命堪忧。但听闻路上这般好,也放下心来。
只是每晚还要约见师父,实在抽不出身,道,“钟离,你明日一早便起身迎接家母,为我不能亲赴请罪。”
在黄月孤左侧站立的一位衣着玄青劲甲,身怀兵刃,浓眉炙目,太阳穴刻一“钟”字的家将唯命而去。
空陵柏道,“将军不必担心,老夫人也是将臣之后,受文武熏陶。只是久居府中,又被旧事困扰,致使心神阻塞,才引得顽疾。有此远行,可使心神俱舒,豁然开朗。说不定顽疾十可去其七八。”
“小柏言之有理,家母若能渐除心病,定托此次西行之幸。”黄月孤点头道,“今日酉时一刻,我依约要入府去见师父,告知家母行程,聆授师父教诲。子明多半不来相寻,若来寻我,你便说我黎明出城,还未归来。”
空陵柏谏道,“将军入府受令,不知何时可归。若说离城,小柏恐唐公子担心将军安危,坐等而不去。不若说将军受寒气所侵,已入药早眠,唐公子也不必妄等。”
“恩,还是小柏思虑周全。”黄月孤应道。
是夜,归来晚眠。
黄月孤只觉身陷云雾之中,四周缥缈无形,自己甚至不知自己是停是走。
眼若流水,四下探望。
不知何时,缓缓一阵仙风送来一位身材臃肿,黄白发、青宽袍的老者,见了黄月孤便一揖,微笑道,“久未谋面,天孤别来无恙。”
黄月孤四下里寻看,此间只有他与老者,老者定是叫他,不明就里道,“什么天孤,老丈怕是认错人了。”
老者道,“不错不错,面尖颧凸,丹凤鹰鼻,除了天孤还能有谁。”
黄月孤忖度道,“老丈可是来戏弄于我。”
“天孤还是那个天孤,对任何人都怀戒心,”老者朗然而笑,道,“天孤幼时父死,后寄随唐公,弱冠灭蛮族,迁东滨,而后受雷公信用,举荐而成天子党,可是?”
黄月孤阴然道,“老丈对黄月身世了如指掌,所为何故?”
老者笑笑道,“只因天地翻覆之时,天孤曾救老夫魂魄于昆仑山之九天九离,此次天孤下凡,老夫特来相送两样事物,以为报恩。”
黄月孤问道,“敢问老丈姓名?”
老者洒然道,“老夫东溟,怕是天孤转世肉胎不识老夫。”
黄月孤问道,“难道是海经里与南华老仙平分秋色,一手执掌东海的东溟老人?”
东溟老人微微颔首,道,“正是在下。”
黄月孤狐疑道,“老仙能送我何物?”
“一为朝堂三公,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二为人间三情,得‘亲、友、爱’,安享至极,福禄一生。”东溟老人道,“只是……”
黄月孤问道,“只是如何?”
“只是天孤凡胎宿命之中,这两样事物犹如阴阳不相容,日月不同出,无法同时拥有。”东溟老人道,“二者只能择其一,弃其一,至于其中利弊,全在天孤。”
黄月孤仍试探道,“这有何难,我只怕选了,老仙不予我。”
东溟老人道,“天孤曾救老夫,如今正是报答之时,怎会不予。”
黄月孤思索片刻,心中想着,看这老者不似说假,万一言中,我岂不一步登天。即使诓我,最多不能实现,于自己又无伤。无论是真是伪,先选再说。但口上依然问道,“老仙有何本事能给我所想?”
“这世间除了‘时间逆行’、‘阴阳并合’这等违背自然之事,老夫无能为力,还有何事老夫不可为?”东溟老人哈哈大笑,道,“汝师手中耳玉正是老夫帮其所得。”
黄月孤倒不知耳玉为何,只是打定心思,不再多虑,冷傲正色道,“血缘至亲,本是人世立根之本,长幼秩序,血脉相传。但即使血浓如斯,生老病死,不可相替,故来喜往悲,乃人生常态,得失不足为虑。”
又道,“人,生而孤独,只为生存,才围土群居,互助自卫。而人性皆因势利导,盖不如此。我父即是因此而死,我早已将人情冷暖看得真真切切,‘友’为‘利’生,无‘利’,便无‘友’,仅此而已。权若在手,‘友’之得失,亦不足为虑。”
三道,“男人因色欲而生爱,或为兽欲作祟,或为传宗接代,无不巧舌如簧,极力献媚,未尝不是为得到女人身体。得之后,稍好,也是日渐失趣;差之,便弃之如糟粕。得不到时,苦苦哀求,辗转难眠,更有甚者声泪俱下,肝肠寸断。可悲可笑。人间男女以“真爱”为衣,以‘原始欲望’为里,故此女彼女另一女,混在芸芸众生之中,有何不同?得失更不足为虑。”
说到最后,黄月孤轻蔑道,“人间三爱,无用之物,人生失而何妨?兵戎钟鼎,才是王者之道。”
东溟老人道,“那么,天孤已是做了选择?”
黄月孤正视道,“正是。”
东溟老人道,“天孤切莫后悔,到来日再央我换回,即便我有通天彻地之能,也拿‘时间’此物奈何不了分毫。”
黄月孤鹰视下界,冷冷道,“黄月现在独独担心老仙给不了这三公之位。”
“天数无常,遵道而为。”东溟老人道,“天孤拿人间三情换得人臣之位,已失颇多,老夫就此告辞,待到他日再见,切莫责怪刁难老夫才是。”
黄月孤淡笑道,“这是自然,黄月还要多谢老仙才是。”
“天孤梦安,老夫别过。”说着,东溟老人一揖,向远处漩涡状云雾飘去,渐行渐隐。
黄月孤头顶上忽然黑云压下,瞬间一片寂墨。
昨夜一番奇遇,今日心神大畅。
空陵柏见黄月孤神采奕奕,问道,“将军有何好事,这般精神?”
黄月孤便将昨夜之梦说与空陵柏,只说老仙托梦赐三公,其余未提。
傍晚,钟离骚迎回黄母,黄月孤入府受训直至亥时三刻,将近子时才归府,与母相见。
黄母见儿子渐渐有其父神情,又是高兴又是垂泪,黄月孤和众人在一旁不住宽慰,情绪才慢慢好转。晚眠时,黄母不知为何又气促咳嗽,饮了自备的汤药后,仍然间歇哮喘胸闷,黄月孤在榻前伺候了一夜。
到了第二日,黄母哮喘仍不见好转,黄月孤亲自带着三名家将,便装简行,出暂歇官邸,一边问询,一边向东,过两条街巷,刚要走到“邻家药铺”,忽然闻得远处有乐曲之声,音如丝带,柔滑温婉,靡靡绕肩,引两耳共鸣。黄月孤不觉沉醉怔住,此音似乎叩动他最深处灵魂,心扉默开,仿佛前世知音。
左右见将军突然驻足,如痴一般,以为四周有何怪事发生,四下里高低寻觅一番,不见异样,空气中唯有熬药苦味,由淡转浓,并从远处院落,传来丝竹杂音。三人你看看我,我望望你,又不敢动,又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半刻,空陵柏走近黄月孤身旁,眼观六路,轻声唤道,“将军,有何异样?”
黄月孤这才抽回神来,脸上还是一副痴状,道,“远处有渺渺之音,我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空陵柏自从跟随黄月孤,见惯这个男人坚毅、冷傲,甚至狠辣,但从未见过自己将军像今天这般失神,当说是乐曲,才放下心来,又生疑惑,小心问道,“莫非是将军失散至亲,亦或家乡之音?”见黄月孤不答,接着道,“不如让小柏前去叨扰,敬问此家主人。”
乐曲如流水汇河,婉转抑扬,气息清澈。
黄月孤怔怔的盯着传出声音的小院,良久道,“我随你同去。”
刚要抬脚,黄月孤转身对黄子未道,“子未,速去药铺抓药,回官邸熬制,以待亲奉家母,我逗留片刻即回。”
黄子未唯命而去。
黄月孤领二人来到靡音扉门,向里一望,院内一览无遗,院中坐落三间瓦房,左手边四洼冒绿菜地,右手边一棵枯垂老槐,树下石桌石凳。空陵摆刚要推开扉门,径直入院。黄月孤忙拦住他,开口轻唤道,“敢问主人可在家?”
屋内并无回应,乐声不断。
黄月孤想是自己声音被乐曲盖过,屋内人并未听到,只提高一个声阶,复问,“敢问主人可在家?”
屋内依然无回应。
黄月孤有些焦急,刚想三问,不知从哪里窜出一只黑背黄身的巨犬,朝扉门外三人狂吠。空陵柏怒瞪一眼,家犬看到空陵柏,唔唔的俯下身,逃回瓦房北屋寻主人。
屋中主人听得犬吠,乐曲声断,走出来一位白发苍苍,却梳理干净的老媪。
老媪虽衣着朴素,然中气十足,斥道,“谁人在院外扰门。”
“晚生黄月孤,听得乐曲甚是美妙,特来拜访,不期打断华章,罪有一死。”黄月孤整理衣饰,远远作揖,待老媪蹒跚来开扉门。
老媪走近看三人,均是便装,为首一人,身高约莫七尺五六寸,剑眉丹凤,鼻如鹰隼,颧骨突兀,话虽柔和,但浑身散发冷杀之感,想来是个严酷的军官无疑。另二人似乎是副手,一人面庞白皙,双眸有神,一人年纪尚轻,亲切可人。自己早听闻天子党众党首要进天水,看这三人,应当是天子党中军官。
“老身奏得乐曲,竟让三位路人听出端倪,想必也是乐中人。”老媪只搭话,并无开门之意。
“何婆婆,是何人在外叩门。”
黄月孤寻轻柔之声望去,像忽然失了魂魄,只一眼便深深刻在心里。
盈盈而立,我见犹怜。
说话女子,高挑清瘦,束发菱带迎风,头挽飞仙,髻叉紫钗。皮肤白皙如雪,神情优雅,一袭粉白襦裙,飘飘若仙。手抱琵琶,漏出半截白玉藕臂,在春阳照耀下,手臂竟然溢出圣洁光晕,闪闪弱光,仿若天人。
待女子款款趋步,近处看时,口如樱红,目似流波,鼻翼略浅,两腮微凸。容貌称不上绝世倾城,但眉眼间的独特韵味,却好似前世相识。
黄月孤心中想着,天人不似塞外女子,定是江南流落至此。
女子轻轻扫视三人,目光最后回落在黄月孤身上,眉目中流露出疑惑之情。
黄月孤忙俯首,不敢冒昧。
竟是女子望着黄月孤,柔声先道,“小女子与这位将军定是在哪里见过,不然为何觉得将军如此面善?”
黄月孤心中似是被撞了一下,言道,“小生也觉得姑娘似曾相识。”
“千万样貌,万千重逢,”女子轻启贝齿,梨窝浅笑,道,“将军定是在哪里见过有相近吉衣样貌的姑娘。”
黄月孤见伊人明眸皓齿,顿时心升暖意,百骸舒畅,然而面上却窘迫,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何婆婆道,“囡囡,明日晚宴歌曲还未排演熟练,还是回屋,待老身赶他们走。”
“小生不想打断姑娘奏乐,实是万死。”黄月孤深躬作揖,竟不敢再抬头看。
“无事,识得琴瑟,必是知音,在这西北荒漠之中,能遇同道旅人,该当欣喜,为何还要驱赶。”女子眼眸清澈,言到最后,微笑望向何婆婆。
老媪低首,不再言语。
言毕,女子去开扉门,将三人让进小院。
黄月孤与女子单独站立,三四丈外,空陵柏停在院门,何婆婆却与黄子余问话。
吉衣道,“练琴房内丝竹之器、竹简曲谱甚是杂乱,不便让将军踏足。”
“无碍无碍,”黄月孤惶恐谢过,道,“小生听曲中有残雪冰融,阳春将至景象,甚是美妙,才来叨扰,不知姑娘还有功课,月孤心下甚是愧疚。”
“将军识得此曲?”吉衣眼中更是喜悦。
黄月孤面上难堪道,“月孤只是根据姑娘所描绘意境,胡乱猜测。”
吉衣道,“将军名叫‘月孤’?”
伊人温婉媚笑,黄月孤仿佛置身江南。
黄月孤闻言,才恍然道,“小生原是江南金陵太史氏,自幼跟随家父进京,同唐公二公子一起长大。家父曾是老天子贴身侍卫,官至卫尉,被赐姓黄,而后禁宫生异,家父受小人陷害,落了个失职之罪,抑郁而终。小生承蒙唐公错爱,及时庇护,其后长成,远走南蛮,巧立军功,迁至东滨,安置渔民。而后朝堂又有党系之争,机缘巧合之下,家父得以平怨昭雪,又受雷公举荐,才作得天子党一席之位。今日至此,为老母拿药,听到乐曲美妙,才前来误扰。”
“想不到将军与吉衣境遇如此相同,吉衣原是江南钱唐任氏,闺名单单一个环字。自幼丧母,后来爹爹又得罪当朝权贵,一家流徙至此,爹爹途中一病不起,只有与何婆婆相依为命。还好此地旺族吉氏,看中吉衣江南闺秀,能歌善舞,通晓音律,先做了吉氏之女的贴身婢女,后收做养女,改了姓氏。吉氏之女嫁入三公雷府,小女子当做陪嫁,因当时手托嫁衣,到了雷府由主家赐单名,衣。”吉衣忧淡道,“不过将军还有高堂奉养,吉衣却身如浮萍,只有遗落江湖,任世事风吹雨打。”
黄月孤闻言,一时竟不知如何宽慰吉衣。
想不到吉衣竟自己宽慰自己,更宽慰黄月孤,道,
“天俞黑,明月俞亮。”
黄月孤忽感泪腺有明珠涌动,更为眼前这柔弱女子身在异乡,仍有傲神所折服。
“吉衣姑娘所言,月孤铭记于心。”黄月孤坚定道,“总有一天,可拨云见日!”
吉衣温悦道,“将军若胸中有抱负,定有施展之地。吉衣不知为何,甚是欣喜。”
吉衣注视着他,黄月孤只觉浑身从未有过的温暖,从指尖蔓延到手臂到躯干,从脚踝延伸至双腿至躯干,当温暖慢慢汇集,聚于心脏时,整个人和他认知的整个世界,被她占据。
我第一眼见你,仿佛已与你相识,三生三世。
莫不是我们前生老将远行,弥留时说好,
此生此时此地,我们再续?
若不是,为何上天让我,又遇见你。
你却不知,无论时间黑白,时空距离,
我的心,再也无法,离你而去。
而眼前,黄月孤动心之情无以言表,但嘴上窘迫到又不知如何说话。
吉衣见黄月孤只呆呆的注视着自己,顿时满面娇红,垂目俯首,缓缓道,“黄将军刚提到是来为家母拿药,是不是……”
黄月孤恍然,道,“对对对,吉衣姑娘,月孤暂且告辞,若不嫌烦扰,明日月孤再来听姑娘琴声。”
吉衣俯首低额,梨窝浅笑,柔声道,“将军不忙即可。”
黄月孤见吉衣嘴角含笑,煞是好看,如吃蜜糖,心中舒展开来,急切盼望明日到来。
待黄月孤归府后,亲奉汤药侍母,照顾半晌。
是夜,黄月孤从府中受教归来,绕了一个远,也不知自己什么思路,信马由缰,不自觉的又走到吉衣小院外。马一驻蹄,自己才恍然醒来,惊叹战马是如何把自己带到这里的。
刚想掉转马首,又自停驻。
在黑暗之中,黄月孤听得乐曲之音,仿佛看到氤氲湖面染出一支画舫,朦胧烟雾,画舫船头端坐一位婀娜娇柔的江南女子,玉面精致,云髻高耸,丝鬓贴面,怀抱琵琶,露出半截羊脂臂,葱弹浅唱,浓侬吴越音,婉转入耳情,波动心中涟漪。
犹如回到梦的最深处,又犹如世界的最尽头。
黄月孤如痴一般,嘴上含笑,倾听声乐。不自觉的随乐轻声哼唱。
天地间,好似无时间,无昼夜,无冷暖,无饥饱。
唯有映窗剪影,耳边销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