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薄日浓情
情生片刻,思缠终生。刹那光华,永恒黑夜。
“哼,一个小小的官婢,还妄想正嫁入公侯家,痴人说梦!”
“这是何人惹老母生气?”黄月孤满面春光的步入厅堂,还未到就听到黄母大声怒斥。
黄月孤进来也不等黄母说话,便走到黄母座位一侧,俯下身,双手亲昵的搭在黄母双肩,又是揉捏,又是轻捶,道,“天水的时蔬果肉不合胃口,还是天气居所不适,或是院子太小,没有活动筋骨的练武场,把我娘亲憋坏了。”言罢,自顾自笑起来。
“哼!”黄母别过头,不理会黄月孤。
“这……是家里婢女不听使唤,还是……”黄月孤继续赔笑道,“看把我娘亲气的。”
黄月孤抬起脸,看着一旁的婢女柔儿,柔声问道,“柔儿,这是谁惹老太太生气了?”
柔儿还未开口,黄母先搭腔道,“还有谁,整个黄府上上下下,都顺心顺意,就你个痴儿。”
黄月孤困惑不解,作冤枉无辜状,苦笑道,“孩儿冤枉,孩儿一天三次拜见奉茶,娘亲何故埋怨孩儿?”
黄母别回头,瞪着黄月孤道,“你昨日晌午,身在何处?”
“昨日孩儿替母抓药,然后……”黄月孤思想道,“在这西北之地,闻吴越之音,遇江南故人,多攀谈了几句而已。”
黄母又别过头,故意不去看黄月孤,问道,“然后呢?”
黄月孤听出今早母亲情绪不对,只是不知何故,小心翼翼道,“故人琴瑟优美,音律呢喃……”
“那个婢女是否亲口说要嫁入公侯家?”黄母不等黄月孤说完,便气愤愤问道。
“母亲,”黄月孤一头雾水,道,“孩儿真不知您所说,什么婢女,什么公侯。”
“哼!”黄母一脸不悦,道,“子余都跟我说了。”
黄月孤一脸无辜状,道,“孩儿真不知情。”
黄母努力平复心情,问道,“昨日你遇的女子,是否心向往之?”
黄月孤闻言恍然大悟,定然是黄子余将昨日相遇吉衣之事告之黄母,于是一面更加殷勤,替黄母揉捏肩臂,一面道,“娘亲,您总是怨孩儿这些年在外奔波,该成家室,如今孩儿找到意中人,母亲该高兴才是。”
“哼,高兴?”黄母冷冷道,“等你做了三公,老娘再娶媳妇儿?”
黄月孤虽然不知老母为何一直提到“三公”,想来其中定有曲直,才引老母这般生气,于是恭敬问道,“孩儿不知娘亲所言就里,还祈娘亲告之实情?”
黄母冷笑道,“子余昨日听那个老糟婆说道,她家姑娘要嫁只嫁三公。”
黄月孤闻言,心中先是一沉,仍替吉衣解释道,“也许只是那位婆婆故意刁难,并非吉衣姑娘本意。”
“老娘可不管她本意如何,一个伶优出身,又是陪嫁之人,本就是最低一等。说到底,连老娘的丫头柔儿都不如,竟然还大言不惭的妄想嫁入公侯家。”黄母怒气未消道,“还一个,她的属相不好。自古以来,此属相之人,多灾多难,上克父母,下克儿孙,我便是此属相的,你看我当年克死你爹,又害的家道中落,你再找个这样女子,命运多舛,黄家如何为继?”
黄月孤轻声道,“爹能找娘亲,我为何不能寻吉衣?”
黄母怒道,“先人之错,本要警戒后人,后人不知悔改,难道要错上加错,再累黄家?”
黄月孤见黄母生气,俯首低声,道,“这生肖之物,只当闺门消遣,哪里能决定人生命运?”
“放肆!!!”黄母大力扫下桌上茶盏,盛怒道,“给老娘滚出去!!!”
黄家门吏刚走到堂外,听到黄母发作,也不敢近前,也不敢退去。见黄月孤脸色铁青的从堂内退出来,只好上前小心翼翼道,“将军,唐公子来了。”
黄月孤一听唐子明来了,如遇救星,在门吏耳边耳语几句,便独自离去。
柔儿正在安抚黄母,两三个婢女收拾残局。
门吏进堂禀报,有客拜见。
“伯母,子明来看您了。”唐子明在堂外阶下见黄母迎出来,三五疾步,还未到跟前,单膝抱拳便拜。
黄母一扫阴霾,甚是高兴,道,“子明,快快起来,快快起来,长久不见,让老身甚是想念啊。”
黄母扶起唐子明,道,“快让老身好好看看,啧啧,真是越长越俊秀了。”
唐子明看黄老夫人时,年逾五十,面容虽多褶皱,神色却不见老态,银发梳整,眼神炯炯,腿脚利爽,行走带风。想来年轻时,定是位文武双全的奇女子,道,“子明长久未问安,今日一见,伯母越发年轻了。”
黄母开怀大笑,轻抚唐子明肩背,领其进堂,一边道,“老喽老喽。”
一入堂,唐子明眼神会意,身后家将韦陀将礼数锦盒摆在明面,然后道,“伯母,行军前来,身无细物,只有这些薄礼。”唐子明一一指去,道,“这是黑青灵芝,这是乌骨鸡,哦,还有一包养颜珍珠。”
“好好,”黄母心中感悦,命柔儿收下礼物,道,“难得子明费心。”
两方入席,饮了香茗。
“子明斗胆一问,适才是否月孤惹您老人家生气?”唐子明试探问道。
“子明所问无碍,“黄母道,“昨日他替老身去拿药,不期遇见一个流落到此的江南伶优,想是一见如故,这本无伤大雅。可她那个贴身老糟婆说什么嫁只嫁公侯家,哼,一个卑贱之奴,也不称称自己几斤几两,若能入我黄家当个妾,都是她先人给她修来的天大阴福。还矫揉造作,妄想攀龙附凤之事。”
唐子明宽慰道,“伯母切莫气坏身子,想来那老媪只是戏言,伯母何必为虚妄之言而恼怒。”
黄母细细忖度,道,“子明之言,也不无道理。”
唐子明问道,“月孤现在身在何处?”
“被老身骂到东厢房了,你且去看看。”黄母又道,“老身已命人备下饭菜,子明晌午就在这里将就一下。”
“不敢有违伯母之命。”唐子明一拜退下。
黄月孤怏怏退下后,命人找来黄子余。
黄月孤见黄子余来到,急忙问道,“昨日你与吉衣家何婆婆谈话,说吉衣只嫁三公可是千真万确?”
黄子余道,“子余绝不说谎。”
“那你为何不在回来路上告知于我?”黄月孤急问道。
“当时子余只是与那老婆婆说些闲话,以为并非重要之事,所以并未放在心上,也无从与将军谈起。”黄子余道,“只是子余回来后,老夫人叫我过去问话,子余才将这段闲话学与老夫人。”
黄月孤闻言,默然良久。
若是伊人非三公之位不嫁,我如何与其长久。
想着想着,神情黯淡下来。
此事也万万不能同吉衣提起,若此事坐实,那幻想定然泯灭。
正在思索间,唐子明来到。
黄月孤于是将昨日之事原原本本跟唐子明细讲一遍。
唐子明道,“虽未谋面,但想来吉衣姑娘不会是这种短浅势利之人。”
黄月孤感激道,“我也是这般肯定。”
唐子明道,“我已安慰过伯母,中间肯定有误会,月孤可今日前去问清吉衣姑娘。”
黄月孤闻言,一停顿,道,“我正有此意。”
唐子明又道,“今晚雷公私设家宴,可否宴请月孤?”
黄月孤道,“还未收到宴帖。”
唐子明哦了一声,道,“下午还需早去,已备赴宴。”
两人又谈些闲话,午饭时,黄月孤向黄母请罪,唐子明也在一旁帮衬,黄母这才气顺。又着韦陀及黄家众家将一齐上案,一大家子人团团圆圆吃了顿饭。
吃罢午饭,唐子明陪黄母下了会棋,待黄母午睡,才与黄月孤一同离去。待行至岔道口,二人又言语两句,打马分别。
黄月孤的心早就飞到了吉衣小院。
刚到院外,远远就见伊人在院中,来回踱步,似有心事。
黄月孤忽然心跳加速,正了正衣冠,远远下马,步行到扉门前。
吉衣看到来人时,也是喜悦得紧,快步飘至,打开扉门,将其让进。
“吉衣还道黄将军军务繁忙,今日不会来了。”伊人梨窝浅浅,神情明媚若春。
黄月孤心中甚是欣喜,但嘴上却不知说些什么,只是问道,“何婆婆未在?”
“何婆婆先去雷府调试乐器音色。”吉衣轻笑道,“你当她是个老人家,刚来时,经常有地痞骚扰,婆婆一手一个,全部扔出院子,后被地痞反告,婆婆也是据理力争。不过却是刀子嘴豆腐心,将军莫要生她昨日之气。”
“怎敢怎敢,”黄月孤笑道,“想不到是个厉害角色。”
黄月孤心下紧张,不知该不该问,吉衣聪慧敏锐,看出黄月孤今日神色不对,问道,“将军今日有心事?”
黄月孤终不敢问出,只是道,“后日大军即将出征,不知何时才有耳福再闻吉衣姑娘琴瑟之声……再见吉衣姑娘安好。”
吉衣闻言,低首不语。
二人定在当场。
黄月孤知自己说错话,本想解释,可越想说越不知从何说起。
吉衣哀淡道,“将军该当驰骋沙场,建功立业。吉衣只是遗世浮萍,怎劳将军惦念。”
“不不,”黄月孤紧张道,“吉衣姑娘这般好,月孤只是……”
吉衣破伤为笑,道,“不若吉衣把今晚要弹的琴曲先弹于将军鉴赏,还望将军指正。”
黄月孤见伊人无论哀乐各如一副美画,看得痴了,欣然道,“指正不敢。”
仙子抚琴,天籁靡音。
一曲弹吧,黄月孤才缓解紧张之感,与吉衣越聊越深。
相逢一日,便如一生。
美妙时光如健马过浅壑,一跃而逝。
不知不觉,半晌已过,日将西斜,该是归去。
吉衣道,“将军明日可早来,吉衣会做咱们江南桂花糕点,请将军一尝。”
黄月孤道,“月孤定会早到。”
吉衣将黄月孤送出扉门。
黄月孤回身,注视吉衣,只道,“吉衣……”
吉衣抬眼望向黄月孤。
两人似是第一次对视,又好似早已熟知,千百年的对视。
刹那即是永恒,一望亘古不变。
是夜,雷府家宴。
雷丘与黯流坐下首及下首次席,与王国城、唐子明对饮,只是空出北面高座。
王国城道,“雷公他老人家为国事操劳成疾,国城特备十支千年雪参,以为补养。”
“王统帅费心。”雷丘命内侍收下,笑道,“歌舞。”
舞池主舞女子,衣着华彩轻纱,裸脚轻盈而来,低首一个万福,浅露细致锁骨和两座隐隐圆润白皙山峰。抬首后,面容娇嫩,眉目边一颗泪痣,更添妩媚,还未饮酒,王国城便醉了。
从厅门两侧,鲤趋而入一群伴舞女子,各各摇曳生姿,此舞颇有江南风调,绝不似落月坡露天席时,塞外风骚。
王国城醉眼看去,倒是奏乐女子中,有一妙人,生的不说美艳,但冰肌玉肤,说不尽的温婉柔情,一瞥一笑,那股淡淡的清新气质,却把他吸引住。
酒过三巡,眼神愈加放肆,直勾勾盯着乐队琴师。
雷丘笑道,“刚刚三两杯酒,王统帅莫不是醉了?”
“饮酒岂会醉?最怕饮酒之时观舞,那是必醉无疑了。”王国城言罢,众人纵笑。
雷丘朗笑道,“若是看上哪个,王统帅可领去。”
王国城道,“国城怎敢挑选雷府歌妓。”
雷丘哈哈大笑,道,“无碍无碍。”
王国城会心一笑,醉道,“国城敬雷将军一杯。”
晚宴将尽,歌舞换了几波,乐队即将散去时,王国城踩着醉步,走向抚琴乐师。
归来路上,忽起大风。王国城及至官邸。
路过军师厢房,见还有烛火亮着,便醉步入内。
善毁见王国城又醉酒归来,甚是不悦,道,“将军切莫以一时之欢,因小失大。”
王国城并未在意,由随行军士搀着,醉笑道,“先生真是多虑了,国城不过就是承雷公美意,纳妾而已。如此小事,谈也无味。”
善毁剧烈咳嗽,话不成句道,“女子之祸,甚于兵甲。”
说女子成祸,王国城就像听到了一个笑话,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心中暗暗蔑视,善毁不知何故,真是越来越小心谨慎。身居陇南时,位卑言轻,饮酒寻花,也不见善毁多言,如今反而是我当了统帅,愈加小心,看来真是老了。
王国城面带红晕,推开军士,左手挎着善毁肩膀,脚步飘忽,道,“善毁先生此次言重了。雷公亲授,天子待救,何人敢夺我统帅之位。”
善毁本就单薄佝偻,被王国城搂挎着不住摇晃。王国城说到“统”字时,更是将口中唾液混着残菜秽酒喷在善毁胡须和脸上。
“将军切莫让龙角守城之事再发生!”善毁脸色涨红,用枯手擦去面上王国城的口津。
王国城一步三摇,扶着善毁瘦弱的肩膀,善毁如何能撑得起这高瘦但全身压下来的重量。
“贴身护卫!”善毁嘶哑的呼叫。
护卫们进来搀扶住王国城,这时王国城胃里有了反应,大口吐在了善毁整齐的案几上,竹简、羊皮纸、笔墨尽数被秽物沾上,腥臭之气散发出来。
善毁待王国城被搀走,晚风吹进军师房,案几上忽明忽暗的弱光,将善毁佝偻的背影在惨白的墙壁上映的忽大忽小。
善毁轻叹自言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竖子旧病又发,我等命运将如这案几,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