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落山河赋

第四十二章 楚月之变

    冬寒雪呼,鳄蛰蛇伏,春柳燕啾,齿露信出。

    逆水府,楚月阁。

    逆水府内侍引着黄月孤到了楚月阁,恭敬道,“黄将军所来正是时候,我主刚从夏统帅府邸归来,本欲睡去,一听将军来拜,展颜相迎。”一边走一边描述四处所见。

    楚月阁外,巨阔影壁所雕团龙图案,与天水阅兵台观礼厅中的团龙似乎不太相像。

    阅兵台之团龙乃雷公亲自选图,玉臂子操刀,用时三载,所成之龙,霸气威严。而逆水府楚月阁影壁之团龙,是由逆水公臆想描述,玉臂子涓刻,耗时五年,所成之龙,飘逸洒脱。

    夜色浓重,明月隐蔽,楚月阁张灯繁亮,四周飞檐跃瓦,张牙舞爪,如同鬼物环抱。

    一入楚月阁,黄月孤见了逆水公便远远叩首,道,“深夜打扰恩公休息,末将心中惴惴。”

    逆水公忙趋步过来,扶起黄月孤,微笑道,“月孤能来,孤甚是欣喜,只是酒宴尚未准备妥当。”

    黄月孤起身后,复深揖道,“末将实在不该此时打扰恩公,只是大军不知何故骤行,使得末将与恩公即将离别,恐此一去,于沙场上九死一生,一怕恩公再见末将时,是携祭品以慰末将,特来拜别,二怕再难睹巨阙真容,心中抱憾,无法瞑目。”

    “孤方才还亲自去问夏月朗,他只说是得朝堂催行军令。”逆水公摇头微笑道,“月孤念孤如斯,爱兵如斯,孤甚是感慰,不若便将巨阙赠于月孤。但说生死,却是言重了。”

    黄月孤闻言惊愕,复要叩拜,道,“竖子贱命,万万不敢亵渎圣物。”

    还未等黄月孤跪下,逆水公便拉着黄月孤,欢喜而入楚月阁。

    廊阁深帷,高台捧剑。烛火摇曳,双几精馔。

    逆水、黄月二人对案而坐,有侍女侍奉案前。

    巨阙尘封于高台之上,却不见剑鞘。走近时,但觉剑身玄亮眩目,剑气浪卷滂沱,黄月孤只看一眼便心中震惊不已,巨阙果是上古名剑。甚至在微弱感应之中,巨阙仿佛为活物一般,在向他诉说千年寂寞。

    逆水公举杯,微笑道,“将来天下,定是你我二人辅佐,其余人等,多妇人之仁,少厉夫之断。多匹夫之勇,少谋者之智。多阿谀之徒,少诚信之士。”

    黄月孤亦举杯,作诚惶诚恐状,道,“不敢与恩公并称‘你我’。”

    两人相敬,一饮而尽。

    侍女添酒,身姿婀娜,于繁烛明暗下,身体有部位凸则明,凹则暗,更显诱惑。逆水公不禁伸手轻柔侍女胴体,侍女竟轻声呻吟娇喘,表情淫糜享受。

    黄月孤不便直视。

    逆水公又频揉侍女,微笑道,“这美艳女子,便如同金樽美酒,人多是品其美妙,但久饮必定伤身,不可长恒。这一般女子,就如同糙陋食物,色差难咽,唯有裹腹,人皆是不喜,但却一生难离,奈何不可或缺。”

    黄月孤陪笑道,“恩公之于佳人美酒,俗面糙食,所言极是。”

    逆水公弃开侍女,忽然微笑问道,“言至此,不知月孤可曾婚配?”

    黄月孤沉默片刻,正色道,“唯有一妻。”

    逆水公微笑问道,“哦,却是哪里人氏?”

    黄月孤俯首,道,“与月孤同乡江南,乃钱唐任氏。”

    “金陵钱唐,所居不远,想来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逆水公呵呵笑道,“孤真是羡慕啊。”

    “世上唯有神仙才有伴侣,人间哪有完璧。”黄月孤黯然,道,“人,生而孤独。世上性命与情爱,如同流星,虽光华一时,却终究会倏然长逝。”

    “月孤真明眼之人,懂‘情’,亦能看透‘情’之本质,”逆水公微笑赞道,“既然如此,孤想与月孤说亲,是孤至亲姊妹,身边多一人少一人,亦无所谓,不知月孤意下如何?”

    “末将只是这世间最可悲之人,虽懂得这些道理,却早已深坠相反一间。”黄月孤离案叩拜道,“月孤此生唯爱荆妻一人,再无她恋,若是强加于月孤,怕是耽误她人大好青春。”

    逆水公心中虽不悦,但忙起身,过来扶起黄月孤,点头微笑道,“月孤能为她人所思,孤深感欣慰。”

    两人复归案几,对饮三杯。

    逆水公微笑道,“月孤啊,此世间唯有一物方为真,其余皆是幻境。”

    黄月孤问道,“敢问恩公,是何事物?”

    逆水公第一次正色,却依然微笑道,“权利。”

    黄月孤作认真聆听状。

    “权,利,就像人心中自生的恶魔,无论身临圣地,耳闻圣乐,受教圣人,而行圣人之道。但它从未被真正根除,只是藏匿起来,待到时机一到,便立马显形。就如同狼终归是狼,扮几日狗,终要暴露本性。”逆水公微笑道,“作为生于天地间阳刚男子,女人只是物什,可弃可换,唯有权利才是永恒。月孤切莫因它物而堕落。”

    逆水公一句“唯有权利才是永恒”,将微醉黄月孤,猛然醒了一半,也勾起了黄月孤梦吉衣时,建功承诺,更远时,自己更是以人间无常‘三爱’换的三公之位,用须臾换永恒。其实自己早就是这种人,“权利”二字在自己内心深处,早已胜过世间其它实物。

    而后更重——自从吉衣离开这个世界之后。

    黄月孤深望逆水公,感同身受,以为知己,赞许点头,一拜,道,“谨遵恩公教诲。”

    复敬酒三杯。

    春夜正浓,滴檐微凉。

    黄月孤见逆水公饮酒将酣,终于阴露鹰容,轻声问道,“品饮多时,恩公可否准末将一观巨阙?”

    逆水公憨笑挥手道,“月孤随意,月孤随意。”

    黄月孤起身离席,故作蹒跚,假意跌倒在奉剑台下,逆水公斜躺望见,哈哈大笑,道,“月孤饮醉了,莫被巨阙反伤。”

    此时大厅两侧侍立小宦们纷纷来扶黄月孤,黄月孤借机道,“尔等扶我出去,我欲吐。”

    逆水公闻言,大笑不止,道,“快,快扶黄将军出恭。”

    黄月孤出殿阁,折阶即吐,吐完自行掌嘴数十下,劲睁醉眼,吐出一口酒气,又醒了三分,留下众小宦处理秽物。

    回到殿阁,亦装作跌跌撞撞,蛇行去看巨阙。

    逆水公一直盯着黄月孤像是在看滑稽剧,大笑呼喊道,“月孤莫自伤啊。”

    黄月孤狼狈登上奉剑台,俯视巨阙,寒光刺目,忙用手遮挡,待渐渐适应,便要伸手去举,只因微醉,双手已失三分力道,伸手握提巨阙,但觉沉重如鼎,刚从剑槽中举起来,佯装提握不住,失手将巨阙插在剑台之上,自己亦跌倒在台上。

    殿阁门口持戟侍卫闻声,忙冲进来,以为黄月孤要夺巨阙,便要上去擒拿,逆水公本来正自欢乐,久笑不止,见卫兵进来不由分说便要上台,怒喝道,“贱奴止步,何人唤尔等入阁!”言罢,将手中水晶杯摔掷殿阁之中,众卫兵恐惧,纷纷退去。

    黄月孤半跪伸头,扫视殿阁,逆水公见其只露一头,向外窥看,甚是滑稽,复又大笑。黄月孤复提巨阙,刚到台边欲下之时,一个踩空,整个人与巨阙同时滚落到奉剑台阶下。巨阙击地,所发金鸣沉闷铿锵,引持戟侍卫于殿阁门口向里张望,见逆水公指着趴在地上的黄月孤弯腰大笑,知是游戏,遂不再进。

    于是再有金鸣之声,侍卫亦不复看殿阁中事。

    逆水公一手伏案一手捂着肚子,乐笑不已。

    黄月孤假装提不起巨阙,作努力状,逆水公笑着手持两杯美酒,来到黄月孤身旁,见其满面通红,知是大醉,不以为意,道,“巨阙已沉睡千年,今日有英雄唤醒,该当先饮一杯。”

    黄月孤也不搭话,抢过逆水公一只酒杯便往鼻子里灌,美酒由鼻入脑,被呛的将酒喷出,喷嚏不止,泪泣满面,失声嚎哭,甚至开始浑身抽搐。

    众侍女见了,忙四下去找锦棉准备于黄月孤擦面。

    逆水公已笑的肚子抽筋,伏倒在地,拍着黄月孤背,已说不出话,怕是连完美容颜都要笑坏了。

    待黄月孤咳嗽喷嚏减少后,逆水公已倦附在地,笑的肚子疼痛,不敢再去看他。

    两人一剑,皆躺在大殿之中,其间再无第三人。

    黄月孤面目通红,酒精过鼻冲脑,疼痛将酒激醒,一双血目精光,暴湛杀气,轻声道,“末将请舞。”便伸手去摸巨阙。

    逆水公不住醉喘,蜷缩地上,不时有笑声,也不搭话,背对着黄月孤摆摆手。

    黄月孤紧握巨阙,大吼一声,突然暴起,手起剑落,将逆水公拦胸斩成两半,逆水公上半身还未转过来看究竟何事,便睁眼气绝。

    侍女们远远闻见,眼前发生之事极度骇人,纷纷惊叫四逃,黄月孤也不去管她们,忙从逆水公华服上割下一角,用血手揉了揉,又四看殿阁出路,持戟侍卫这才反应过来,冲进阁中。

    黄月孤一手反手持巨阙,一手握着华服一角举过头顶,脚踩逆水公尸首,凛然朗声道,“逆水巨贼,藐视天子,刻薄臣下,贪赃枉法,滥杀无辜,神人共愤。今日黄月特携朝堂戮贼密帛,将其诛杀。尔等若是同党,尽可将我枭首抵命,替贼人报仇,留我英雄事迹于世。若是我朝堂忠勇军士,则需听旨认命。”

    黄月孤见众持戟侍卫你望望我,我看看你,虽将其团团围在中间,却停住未动。黄月孤见此,继而以大义之声,洪亮道,“尔等速速通知贼府府门门口天使,道逆水伏诛,日后我定在朝堂力保汝等共戮巨贪之功。”

    众侍卫闻言,一时分不清黄月孤所言及手中所握锦帛,是真是假,黄月孤握住华服一角,指着脚下逆水公,朗声道,“我死亦无所谓,只是朝堂已降旨,明日必有宣告,诸位若不遵我意,必将与其同流。”众侍卫在侍卫长带领下,这才俱去四方,分头禀报。

    黄月孤趁乱,忙抓了一名逆水小宦,换了服装,逼小宦领路,寻最幽僻小径,或躲或逃,曲离逆水府。

    春风拂血面,东方鱼肚白。

    红日初生,逆水城分外安静,好像一切如常。

    逆水公殒命楚月阁后,府内本要大乱,却被雷霆、雷霄、雷霓三少及时制止。

    城外,雷雳所领雷家兵马仿佛从天而降,以朝堂安抚为由,领兵安然入驻逆水城。如此这般,城中虽发生巨变,却因军队及时控制和逆水公的不得人心,而未发生太大波动。

    金银封库,宝玉藏窖,文玩束阁,犬马圈栏。

    此次雷公以朝堂名义,所得财物甚多。天子在南,朝堂混乱,在世人眼中,主持大局的雷公先杀羊哲公之身,后吞逆水公之财,一时之间,满朝文武亦是人人自危,惶惶终日。更使一些地方诸侯,本欲助战天子党,此时也裹足不前,收戈观望。

    黄月孤单人单骑,离开逆水城,寻大军踪迹。刚行十里,望见三骑候于挽亭,黄月孤困马徐行,两方相见,三骑飞奔而来,翻身下马叩拜,原来是钟离骚、黄子未、黄蚺三人。

    黄月孤亦下马,四人抱作一团,皆是泪奔,神情激动。

    黄月孤问道,“你等为何在此?”

    黄蚺飙泪抢道,“我等受柏哥之命,特在此处接大哥。”

    黄月孤闻言,想着若是自己没能从逆水府中走出来,岂不是让他三人空等。转念一想,小柏做事一向深思熟虑,肯定是怕我事败后,这几人得知自己永堕逆水城,领兵为我报仇,倾毁黄家基业,故让他三人单身而来,即便事败,三人亦无法翻腾,若是事成,也算是来迎我归军。

    钟离骚见黄月孤身上血渍,忙问道,“大哥何故如此狼狈?有无受伤?”

    想来众人还不知昨夜行刺之事,黄月孤简单解释后,领着三人向东南而去。

    天子党大军是于昨夜亥时六刻离开逆水城,剑指东南。逆水公被诛之事,因保密得当,待逆水公被黄月孤所戮消息传到天子党大军时,暂时仅有天子党众党首知晓。

    夏月朗领几位党首,凑在一起。

    “先杀统帅,再戮三公,此自取灭族之祸,若说先杀统帅尤有旁人求情,这再戮三公,可是朝之大罪,通天不赦。”

    “这黄子真是吃了龙心凤胆,如此癫狂之事,闻所未闻,想不敢想。”

    “我等还需与其早划界限,免得引火烧身。”

    “恩,恩,宇文老将军所言正是。”

    众人正在漫谈,这时,朝堂天使新至,传密令于统帅夏月朗。夏月朗接过镶玉竹简,览简慢读,众人围在在一旁,神态各色,道,“朝堂如何处置黄月孤?”

    夏月朗呆坐,目光放空,道,“刃贼重赏,南征重用。”

    众人哗然色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