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落山河赋

第四十三章 引弓射雁

    羽落魂栖处,人去雁归来。

    天子党统帅大帐。

    天子党众党首按军衔高低,年齿长幼,分东西对位而坐,夏月朗独居北位,老宦垂侍身后。案几上摆浊酒素肴,糙碗木箸。大帐正中,摆设精致地域沙盘。

    炉鼎袅袅,军戎冷肃。

    夏月朗问道,“我军不日将抵达霞贼阙月城,众将军有何破敌之策?”

    宇文铠上拜先言道,“如今我军军速昼夜四舍,需十一日才可到达阙月城,末将料想霞光普亦是如此思量,并做准备。如此这般,我军不若派出一支疾行骑兵,只需四日,便可突袭阙月,待到中军赶上,贼势已乱,我天子党大军必如秋风扫落叶。擒杀霞贼,指日可待。”

    众人纷纷响议。

    夏月朗反复摸颊,故作思索道,“孙武曾言,‘兵贵神速。’宇文老将军之策可成。”

    宇文铠恭敬俯首。

    枕文梁上拜道,“大军出征,应以营救天子为首任,如今天子在姑苏吴莲手中,霞光普、曹名骥虽类同党,却非要害,若大军取道彭城、金陵,绕过阙月、无伤,想此二贼亦不敢阻挠。末将之意,霞光、曹二贼可不必征讨,直接杀奔姑苏,营救天子即可。”

    众人互望,神态各异,大帐沉默。

    唐子明本欲开口,一旁姜迟抚其股,轻摇首,示意莫言。唐子明看姜迟眼中善意,便暂时忍下,不再开口。

    夏月朗抬首不动,只用眼睛扫视众人,最后目光落在枕文梁身上,斜着眼道,“枕将军之策,有投机取巧之意,孤以为不可取。”

    枕文梁见无人附议,道,“若我等强攻阙月、无伤,不但耗费精力,更反逼霞光、曹二贼联手,困兽犹斗,即使最后制服,然而己身伤亡必重,望夏统帅明鉴。”

    “枕将军之意是任由叛逆肆意嚣张,狂妄尊大而不加制止?”宇文铠正气凌然道,“将军姑息养奸之法,恕宇文不敢苟同。”

    “宇文老将军所言正是,霞光普、曹名骥二人,不得不除,”赵前捋着八字胡,尖声道,“然而一切行军调度,唯主帅定夺。”

    夏月朗向赵前点头道,“孤准备从诸位中挑选一人,帅领骑兵,先行突袭,待中军过汝南……”

    枕文梁抢道,“贼子霞光,甚是凶悍,末将担心,战事一起,霞光必呈‘哀兵’之势,弃义死战,延时于我营救天子。即便攻下阙月,无伤,再挥师姑苏,吴莲自危,天子所处更险,若有闪失,我等必成千古罪人。”

    夏月朗被打断,先是不悦,待枕文梁言到最后,怒道,“放肆!汝是何意!?难道孤欲害天子不成?”

    黄月孤上拜,打圆场道,“夏统帅息怒,行军之事,本就多歧,末将以为,文梁绝无它意,只是直抒利弊。择战择养,权在统帅。”

    夏月朗怒气不减,但语调舒缓道,“月孤有何良策?”

    黄月孤阴然道,“末将以为,阙月、无伤二城必需拿下。”

    夏月朗点头,众人聆听。

    黄月孤继续道,“然‘拿下’并非定战,还可招降。”

    众人这才恍然。

    黄月孤不紧不慢道,“首逆当诛,京都枭首。胁从有罪,可使霞光、名骥二人戴罪立功,反戈吴莲。二人成,则是朝堂、雷公、夏统帅及众位之功,二人败,则由我等清除余孽,再复亲自攻取姑苏,迎接天子。”

    众人纷纷响议。

    夏月朗点头,正欲说话,身后老宦忙俯身上前轻言两句,又退下,夏月朗缄口不言,只独视宇文铠。

    枕文梁又道,“莫不然我等分兵三路,同时进攻三叛,使其不可抱团,分而歼之。”

    夏月朗已不听枕文梁言语。

    宇文铠看夏月朗独独注视自己,似乎会意,道,“不可,我等需先攻下阙月,威慑二子,使其不战而降,释放天子。”

    不等众人言语,夏月朗道,“自此停议,按宇文将军之策。”

    众人上拜,神情各异。

    夏月朗道,“至于谁认先锋,待明日再议。”言罢,自行离帐。

    大军吃过午饭,正行军时,南雁北飞,惊嘎传声。

    老宦在夏月朗身后道,“这大雁之肉,可益阳气,壮筋骨,充血旺,保肾脏。”

    夏月朗道,“奈何天高雁远,可望不可及。”

    老宦附耳轻言几句,夏月朗闻言呵呵笑道,“孤看可行。”遂召众党首及家将,勒马同行。

    行走间,夏月朗道,“雁念旧家,心归北方,正巧被我等撞见,此时若谁能与孤将这大雁射下来,孤便命谁为先锋。”

    众人哗然。

    此时枕文梁弓不在左右,急命身边小校去自己辖军中取。

    黯流闻言,向后一望盲眼,轻咳一声,示意去射,盲眼感知,会意出阵。

    众人都待枕文梁取弓小校。

    但见一人,忽从黯流身后快步骑出,又降速同众人一般。此人背背一张青藤长弓,腰间一壶竹箭,另一侧别一把棠铜匕首,紧衣劲甲,血红头带。容貌还算端正,但却是有眼无珠,白目巨大,眼中无瞳。马上施礼,道,“末将愿射。”

    众人有不知此人者,心中或怨恨厌恶或鄙夷不屑。

    夏月朗不悦道,“黯流将军使一盲者射雁,是欺孤手下无人,还是嬉戏孤令。”

    黯流还未解释,宇文铠马上施礼,道,“夏统帅莫动气,我知此人,权且看他如何射得。”

    夏月朗冷哼漠看,众人只待雁来,枕文梁对手下焦急复问,为何小校还不回来,令再去催。

    正在众人等待时,有一排大雁从头顶掠过,足有十八只之多,想是刚落地休息,再次起飞,正在空中攀爬,振翅而鸣。

    盲眼在马背上摘弓抽竹,弓脸齐仰,不做等待,搭箭劲射。动作一气呵成,说不尽的洒脱自如,竹箭去势有风,竟似金鸣之声。

    大雁之高,一般臂力本就难及,又是飞物。此刻盲眼一无高处可依,二则不借大地之力,坐马而射,三来竹箭本身轻浮,百步后,箭必失准。最为重要的是,众人知弓力再强,也有限度,且此人近似盲者。

    众人正思索间,竹箭瞬间没入天空,尖啸之声,刺耳划过。

    远远天上,头雁忽然下沉,羽翅挣扎,徘徊三两下,直直从天上坠下。群雁大乱,嘎嘎不止,众人均已失声,瞪大双目,不敢相信亲眼所见。

    盲眼坐下暮马行走不止,手中竹箭搭射不停,一搭一射,群雁如房落瓦片,无论高低,一一坠下,绝无生还。

    小校已将弓拿来,枕文梁摆摆手,不去理会,只看射雁,平生首次暗暗称赞,自己虽也想射,但绝对没有十足把握箭箭不落空,如此难度,十箭里,能中三四支已是非凡人,更何况此人是个盲人,竟能有这般神迹,若不是亲眼所见,绝不会相信。原以为自己弓箭已达化境,但这世上当真有无名高人,不出世则已,一出世惊人。

    如此神人,竟能屈尊于蛮野黯流之下,不知何故。

    在唐子明身后的阿蛮沉默不语,可额头已沁出汗珠。

    “盲眼先生箭法了得,可是心肠毒辣,算不得英雄。”雷莹故做粗声道。

    唐子明忙示意雷莹不要再言。

    黯流闻言,怒目向唐子明身后小校,碍于唐子明不便发作,只用眼神向唐子明寻求解释。

    夏月朗亦被眼前一幕惊呆,被雷莹所言打断,望唐子明身后小校,道,“英雄与否,岂是小小校尉谈论之事。”

    唐子明慌道,“小校无理,末将有责。”

    “您说的是。只是,一个瞎子,若不将自己心肠做成毒辣味道,怎可与世相争。”盲眼竟然调转马头,朝唐子明身后雷莹一欠身,道,“我不做这射手,便成了这落地大雁,还望您见谅。”

    盲眼特意将两个“您”字重音。

    众人又是一惊,一位是天子党手下主将,此刻一展弓箭神技,一位是天子党手下扛旗小校,尊卑立眼得见,想不到主将像是在向天子党统帅回话一般。

    也不强辩,也不妥协。

    雷莹通透聪明,似乎看出来这个盲眼猜透自己身份。所以一再抬高自己,以引起众人注意。若自己还要说下去,定会被他言破身份。只好不悦的“哼”一声,不再理会。

    盲眼微笑默言。

    夏月朗像被晾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转眼又道,“来人,快去把野雁给孤捡回来。”

    随行什长唯命而去。

    夏月朗一脸正色道,“看来还是黯流将军技高一筹,孤在此特认命黯流为先锋大将,突袭阙月。”

    黯流大笑道,“唯命。”

    枕文梁马上对夏月朗施礼,道,“末将骑兵精悍,愿做黯将军身后副先锋,以为照应。”

    夏月朗看着枕文梁,冷“呵”一声,摇首道,“孤看不必了,枕将军还是和姜将军共领攻城部队,承担往来运输、医务、补给之任吧。”

    枕文梁又欲进言,夏月朗不去理会,反而看到唐子明,心中想到,唐子,逆水城前你不是能冲嘛,此次便给你个能冲的机会。于是话不停顿,道,“着唐子明为副先锋,与黯流左右呈钳型攻势,速袭阙月。我等为中军,原速前行。”

    唐子明吃惊不小,自己本为深府公子,第一次领兵全无经验,原本只做些后勤补给之事,也算锤炼,但今日竟被认命为副先锋,一时错愕,待反应过来时,激动拜道,“末将唯命。”

    众人一并道,唯命。

    帅令已下,战策已定。

    枕文梁只好哀淡作罢。

    众人各自勒马归辖军,准备变换军阵。

    夏月朗向老宦问道,“南宫雪兰可曾跟上?”

    老宦答道,“国舅且安心,南宫还未至逆水城时,我大军已开拔离城,以我军一日四舍时速,她定是跟不上,只需十一日,待大军开到阙月城时,此女子定然畏惧战乱,知难而退。”

    夏月朗这才稍稍安心,愉悦道,“孤的母啊,还好孤从逆水城跑的早,不然要被这南宫雪兰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