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落山河赋

第四十九章 善者相戮

    世间的悲,绝大部分是善者相残。

    本无意伤害对方,却不得不,拔刀相向。

    是夜,天子党大军又被夜袭一阵,除唐子明损兵折将,较为严重外,宇文铠部亦有相应损失。倒是姜迟所领本部兵马,损伤甚微,手下穷奇、张香不但击退葛青云偷袭,更领命出兵救援前军、右军。

    战毕,夏月朗命已方援军,枕文梁、黯流、姜迟清理战场,只是在黑夜之中,进度缓慢。而黯流从北向南,一阵摸索清理,竟然寻不到手下大将重耳,心下甚是焦躁。寻了一夜,直至黎明,待曙光射向大地时,最后在唐家主帐西南八十余丈,发现黯流士兵所成尸堆。

    黯流奋然,将尸体一具一具的扒开,待扒到最后,赫然是重耳尸身,仰天朝上,四肢支起身体,血凝命涸,僵硬而亡。

    黯流面目先是呆瞪片刻,继而伏在重耳尸体上,顿时泪涕横流,嚎哭起来,痛到极处,呼道,

    “我失重耳!我失重耳!!!”

    声悲念切,闻者无不感到哭喊之人绝望再无恋世之痛,无不随同一齐哭泣。

    肝肠寸断,悲恸欲绝。

    正在群哭之际,黯流忽然起身,泪流满面,浓涕满髯,拔出腰间食脸钩,指着天空,大骂苍穹,骂到最愤怒时,爆喝一声,用尽平生力气,将食脸钩朝天击去。

    掷完,黯流颓然跪回重耳尸体边,抽泣道,“左右,看我手臂还在否?”

    左右亲卫亦早已一齐跪在周围,一位亲卫跪着上前,道,“将军手臂尚在。”

    黯流悲道,“我怎觉得,我已成失臂人棍。”

    左右哀戚默然。

    未几,黯流亲兵将重耳尸体抬出时,见尸体下还有一具女军校尸体,面戴铁面罩,双眸深闭,半身浸在血水中,忙向黯流禀报。

    黯流早已哭伤,但知是唐子明手下家将阿蛮,不知为何死的如此特殊,也不以为意,只是随口命人将尸体抬于唐子明军帐。

    唐子明命弥先生清点损失,安顿伤员,重整营帐。自己则领着韦陀四下寻找阿蛮,只是在己方防区内搜寻几遍都未找到。唐子明深怕叛贼杀人掠尸而去,心下甚是急恨,时间越久,心越向下沉。最后眼中已经沁泪,额头滚冒热汗,双手不停颤抖,愤怒嗜杀第一次占据了他的心。

    唐家兵将正在搜索未果之际,忽有军士来报,黯流发现阿蛮尸体,已送回本营。

    唐子明闻言,背对众人,眼泪如线。

    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至亲之人,朝闻笑语,夕闻死讯,转瞬之间,生死无常的巨无奈感与无助感。第一次感受到战争之残酷,性命更是不值一提,仿若汪洋一叶,风平浪静时,随波安逸,一遇暴风骤雨,则顷刻之间,翻覆沉没。更将性命置身于利剑两刃之上。

    韦陀在其背后,语气低沉道,“公子,不若先回营看……看阿蛮。”

    唐子明抬首望天,试图止住泪水,然如梅雨,毫无断绝,只好背对着韦陀,抽咽道,“你且先行,我随后就到。”

    韦陀在其背后一拜,领着唐家军士先行回营。

    风中依然弥漫血腥焦臭味道,亡魂不散,满目疮痍,唐子明对眼前一切,忽然生出无比厌恶,甚至恶心之情。

    徘徊良久,独骑归营。

    唐子明面容阴郁,甚至恐惧回到己方营帐,恐惧看到阿蛮冰凉的尸身。远远的,缒马不前。韦陀忽然看见唐子明在临时营帐外,逡巡慢行,忙大踏步迎上前去,拉住唐子明马辔,一展笑容,道,“公子,公子,阿蛮没有死。”

    唐子明如闻隔世之音,好像没有听清楚韦陀言语,在马上问道,“你说什么?阿蛮……”

    韦陀一边牵着唐子明胯下唐玉马往营帐走,一边道,“阿蛮被送回来时只是气息微弱,暂时晕厥,弥先生看过后,已配制汤药,另包扎伤口。”

    唐子明闻言,心中生出无限欣慰,顿时感觉天地变宽,青草吐珠,绿柳发芽,一派欣欣向荣景象。

    待二人到了帐内榻前,弥先生正在给阿蛮喂药。

    唐子明见榻前阿蛮,摘了铁面罩,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

    阿蛮面容,五官精致,双腮雍容,杏目神眸微合,睫毛黑长弯曲,柳叶柔眉,高挺鼻梁,人中清晰,下巴饱满。最完美的便是唇型,上唇嘴角微翘,下唇细腻微厚,双唇相合,若点绛红,则成心形。

    自然界竟有如此鬼斧神工,雕刻出这世上倾绝容颜。

    弥先生见唐子明来到时一脸疑惑,于是便解释道,“阿蛮虽气微昏厥,且右臂金伤,但却无甚大碍。气微乃力竭气匮所致,只需静心修养,日服补药,以蓄元力即可。昏厥则是因阿蛮所处低处,血渍进入鼻息,醒来后不住咳血嗽污,刚刚老夫已助其服药,并辅助推拿,阿蛮亦已将肺中污血,吐出七成,此后再喝些汤药,上吐下泻几次,便会康复。至于右臂枪伤,已涂药包扎,公子尽可安心。”

    唐子明这才放下心来。

    待阿蛮逐渐好转,因血污泥垢,而将长发结固到一起,难以梳理,阿蛮为了方便,干脆剪成短发,摇身一变,盛容不减,更添三分俏皮可爱。

    卿持连弩,腰悬戟剑。劲甲戎装,彩瞳奕奕。

    唐子明觉得阿蛮戴着铁面罩,累赘辛苦,今日既然已摘,以后不再戴着也罢,阿蛮遵命。

    只是自从阿蛮不再佩戴铁面罩,真颜见世,三军皆惊,天下间竟有如此绝美之人。于是时常有别部军士来唐军军营顾看,只为一睹阿蛮容貌。初时还是窥看,到后来则是呼朋引伴,明目张胆,一营一营的前来,唐军军营因此天天被围堵的里三层,外三层,如同闹市。如此这般,将天子党整个军团阵型打乱。

    自此一战,天子党虽得败绩,然成名者,竟然是唐子明贴身家将——唐阿蛮。

    夏月朗闻说后,不但未以统帅身份,制止众军,反而派使者几次三番过来提亲,期间驱尽侍妾,沐浴更衣,吃斋念慈,明明是一心向善之举,只求一亲芳泽。

    唐子明见友军围堵自己军营,哭笑不得,对阿蛮道,“怪我不该让你摘下铁面罩。”

    阿蛮闻言,忙跪拜道,“阿蛮给公子带来麻烦,甚是愧疚。”

    唐子明忙扶起阿蛮,道,“你我从小一起长大,如一胞所生,我待你若亲妹,你这‘愧疚’二字,说的太远。”

    阿蛮道,“不若让阿蛮继续戴着铁面罩,以少骚乱。”

    唐子明允之。

    自天子党大军遇夜袭,损失惨重后,日夜加强防范,修整五日,又用宇文铠之策,一面对霞光普下诏,软硬兼施,逼其献城。一面派宇文铠领本部兵马,于江汉岸边屯兵,假意决河引水,命黄月孤领本部兵马,隐蔽行踪,尾行其后,以作埋伏。

    霞光普果然命木属黎加固城墙,深挖城濠,疏浚河流,以防水灌。并命葛青云引兵去击宇文铠。

    于是阙月城中,兵马薄弱。

    待到五日后,大军开拔至阙月城下时,黯流死命要战。

    夏月朗因自己兵马折损过半,又失主将,怕在天子党大军中,势力减弱而失威信,更怕枕文梁因此一时做大,而更加无视自己。便一面安抚黯流情绪,一面急命枕文梁出战。

    春潮湿润,水雾飘来。

    天子党军阵与阙月城之间,空廓土地,在未来的某时某刻,将要承受无尽的践踏与车辙,往来杂乱脚印,战马屎溺,断箭残骸,狼烟焦火,与一具具倒下,尚有余温,完整人身。

    苍茫大地,为人的存活,为世界的繁盛,如母亲一般,奉献一切,承载一切。

    人,将树枝竹木,削磨组合成各类器械,用豹腱鹿筋,巩固各类用具,饲蚕蛹以蔽体,圈百兽以裹腹,逐搓土而建城,拦水而起坝,晒海水以为食盐,炼铜铁以为锋锐。

    然而此刻,人,却要用大地温柔所赋。满身戾气,粗暴回报。

    枕文梁白衣白甲,腰别弓箭,背背短枪,反手握丈一银龙镋,镗上坠玉坠,胯下瑞雪天马,从天子党旌旗丛中,目光坚毅,徐徐而来。

    霞光普黑衣黑甲,手持乌金大刀,胯下纯黑汗血马,从阙月城中,过宽濠,面目凝霜,缓缓而至。

    枕文梁更向阙月城一些,两人相距五丈,各自停下。

    一人反握银镗,一人横持乌刀。

    天地间一派萧索肃杀,唯有此二人不为世事所变。

    二人合住双目,不动如塑,周身风沙渐起,如雾包裹。

    一个时辰。

    城阵两方兵士们隐约见场中主将无任何变化,都已等的困倦,各自疲惫。

    只有少数两方家将,远远感受到二人灵魂出窍,无形搏杀。

    隐约之中,两人身上各有一团龙卷风,镗刀相交,摩擦风暴,镗刺如骤雨,刀砍如疾风。镗刺刀趟,刀砍镗挡,如此转瞬间的凌厉攻防,均是生平未见。家将们心中想着,若是自己在场,早已身首异处,不禁为自己主将捏了一把汗。

    黯流看得紧了,想着若是乌金大刀如此砍来,自己如何迎接,八十回合后,把握狼牙棒的手已开始颤抖,两百回合后,面涨紫红,汗如雨下,身体开始抖动,待到三百回合,黯流直接一口鲜血喷出,跌下马来,眼神中充满愤怒与不甘。黯流亲卫见主将无故跌马,忙扶起主将,紧张询问。

    盲眼下马,看了看黯流,只是冷静道,“兄弟之仇,盲眼来报。”

    黯流闻言,半闭双目才安静合上。于是盲眼引马,来到军阵最前。

    枕、霞二人灵魂交战足有四百七十回合,无分胜负,神归肉身。

    慢慢的,二人同时睁开双眼,各自吐出一口气,显然均已大耗元神。

    分明已是正午,然而城阵两边士兵忽然感觉空气中,冷煞之气大盛,肤冰骨寒,如坠初冬,顿时都紧张起来,弓弩待位,剑戟温手。

    枕、霞二人同时暴起,银龙镗、乌金刀交错挥割,金鸣锐叫,马嘶尘扬。银龙镗挥斩起来,若舞梨花,如飘瑞雪,乌金大刀割砍起来,若坠深渊,如幕笼罩。二人错马回身之间,如龙翔九天,虎跃幽涧。打马再搏,招招势如山崩地裂,式式宛若雷霆灭顶。

    枕、霞二人死命相杀,所成气波,百丈之内,不闻活物。更使蛟龙遁海,白额藏山,凤落梧桐,颤颤收羽而不飞,麒麟踏云,惶惶婆娑而畏落。城阵间两方士兵,观之胆大者,无不心惊肉跳,观之胆弱者,无不心胆俱裂。

    二人大战五百三十回合,从午时战到申时,直战的天昏地暗,飞沙走石,乌云遮午日,天地风更寒。枕文梁与霞光普早已忘了是非对错,正邪曲直,黑白忠奸,早已抛开生死,遗忘时间,只想尽己之力,殊死一战。

    在傲世英雄眼中,天下尽皆浅陋之辈,愚鲁之徒,面上虽是谦卑,然心中却目空一切。但当其遇见另一位遗世真英雄时,便会相敬相惜,甚至生出感激之情。只因这俗世间,能听得懂他们的人太少,能了解他们的人更少。

    只有英雄才会寂寞,唯有强者才会孤独。

    如同独行旅人,行走在荒漠之中,忽然看见另一个独行旅人,定然是欣喜若狂。

    虽历短短半日,然在刀光镗影中,二人早已从敌人变成朋友,从朋友变成知己。

    须臾之间,二人似心有灵犀,同时止斗,退出战圈,马首相对,兵隔两丈。

    枕文梁已力竭,然四肢百骸却是平生之中从未有过的舒爽痛快。

    经此一战,不枉此生。

    霞光普手中乌金大刀微微颤抖,他知晓,定是枕文梁看出他内力不济,才用兵刃说话,退出战圈。

    二人从无形搏杀,到镗刀交刃,到勒马退去,默契的如同多年好友。

    二人马首相对,沉默片刻。

    “霞光兄,你若每日减少饮酒三钱,以胡国所产肉豆蔻每日内服,定可解除酒瘾。”枕文梁道,“到那时,我定胜不过兄。”

    霞光普面色红润,亦是筋骨俱舒,正色道,“贤弟良言,愚兄谨记。只是贤弟谦虚的紧,愚兄早已闻古中原辰星之名,今日一战,果然盛名不负,纵然兄不酗酒,亦不是贤弟对手。”

    枕文梁本欲展颜,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又沉下面目,哀淡道,“奈何你我之间,日后必有生死。”

    “朝战夕死,此生足矣。”霞光普反而展颜,仿若已看开人生一般,淡然道,“若是你我能共饮一杯,该当是何等快事。”

    枕文梁温笑畅想道,“觥筹谈笑,把酒言欢,以看世事,比之舞刀弄枪,更慰我心。”

    霞光普相视回笑。

    枕文梁持镗,马上一拜,正色道,“小弟这便归营,领军再来与兄厮杀。”

    霞光普握刀,马上回拜,亦郎然道,“愚兄只等贤弟。”

    二人互相感激,相视点头,权当别过。

    枕文梁折马正欲回阵。

    “贤弟且慢,城头有劲箭,你回马离此十五丈,将受乱箭。”霞光普道,“我送你。”霞光普也不等枕文梁答话,径直勒马从枕文梁马侧驶过,勒马前行。

    枕文梁见霞光普面目坚毅,心下甚是佩服,于是跟在其后。

    城阵两方军士们忽然见主将歇战,似是又和善谈话,继而霞光普做出惊人之举,竟然勒马引枕文梁回向天子党大营。

    两人一前一后,阙月城上弓箭兵不知主将何意,不敢放箭。

    夏月朗在大军阵前,用千里眼见霞光普竟然徐行在前,毫无防备,心中默默用力,只求枕文梁在后一镗将其刺死。

    骑行片刻,枕文梁在霞光普身后道,“霞光兄,且驻马,再向前十丈乃我军弓箭射程。”

    霞光普于是驻马止步。

    枕文梁引马超过霞光普后,调转马首,刚停下,正待言语拜别,哪知就在停下的一瞬间,一支竹箭从枕文梁背后,呼啸擦过。

    那支竹箭来势太快,所携尖锐刺耳之声,直奔霞光面目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