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落山河赋

第四十八章 城前激战

    晨雾弥漫,城楼隐约,虎卫亮刃,军阵整齐。

    昨夜刚起春风,生机铺满阙城。

    微微春风,轻柔拂过,如美人梳头,娇嫩的双手,不小心轻轻碰触耳边脖颈,夏月朗心旷神怡。

    翌日巳时六刻。

    一方旌旗林立,战阵摆开,兵马嘶昂。一方城门紧闭,弓弩待位,严阵以待。

    从统帅大旗下驶出一匹栗毛白章战马,马上之人,铁甲银腕,手持一柄九尺长铁杵。乃京畿名将,夏月朗帐下首席家将——咆哮。

    夏月朗道,“今日一战,汝必将名垂青史,待迎上归来,孤定为汝加官进爵。”

    咆哮马上一拜,道,“咆哮不敢奢望荣华,只求能长留于国舅身边,旁侍听遣,如此已心满意足。”

    夏月朗神情激动道,“孤有良将,何惧天下匹夫!”

    咆哮坚定道,“咆哮定不辱国舅威名。”

    夏月朗点头,传令道,“击鼓。”

    鼓声隆隆,咆哮勒马驶到城阵中间。

    恶煞天神,不怒自威。

    阙月城吊桥放下,霞光普一袭黑甲,单手反握乌金大刀,徐徐而来。只是其面色苍白,嘴唇泛皮,双眼密布血丝。

    夏月朗用千里眼看时,心中暗喜,这霞光普定是昨夜失眠,说不定今早早饭也不曾吃过,再观己方战将,看这气势,咆哮十拿九稳了。于是对身边作普通骑兵打扮的烈焰言道,“你这便去,跟在咆哮身后,待咆哮佯败时,伺机杀出,能擒则擒,不可擒便杀。记得,将尸体抢回来。”

    烈焰俯首称是,驰马而去。

    战局已拉开。

    千万双眼睛盯着城阵中间决战场。

    天地肃穆,春日生寒。

    城阵之中,咆哮与霞光普两马相距仅有四丈。

    万人眼中晨雾早已散去,此时清空万里,但咆哮忽然感觉平地起冽风。

    一股前所未有的气势压了过来,犹如身临飓风中心,战士天生的嗅觉,使恐惧油然而生,连自己双手紧握的铁杵也吟叫起来。

    “逆贼受死!!!”咆哮大喝,双脚痛夹马镫,战马吃痛,奋然跃起,朝霞光普冲过去,更想冲散恐惧。

    霞光普也引缰绳,勒马起势,迎了上去。

    夏月朗心中暗爽,只要两人一交战,咆哮可转瞬间将醉鬼一杵致命于马下。自己天子统帅之位更加牢固,甚至可以建宗祠,永享香火。想到此处,不禁笑出声来,可转瞬间的变化太快,夏月朗刚笑出来,就拉长了嘴,惊恐中差点从马上跌下来。

    远处战在一起的二人。

    咆哮刚接两招,便感觉从未遇见过如此可怖的劲敌,横挡霞光一刀,连同自己胯下战马都站立不稳,四蹄陷入地下两寸有余。

    咆哮胯下为北狄良驹,承受大刀沉重之力,此刻还能站立,也真是万中无一。可内伤已受,只是毅力惊人,仍护着主人,站立着不倒下。

    咆哮招架完后,知道无法力敌,顿时气势一散,佯攻一杵,就要退走。

    霞光普早就看穿,爆喝一声,刀柄一挡,大刀顺势斜劈下来,从咆哮左肩向下三寸处,斜着砍了下来,连同手臂,铁杵,劈掉半个身子。

    肠肺俱崩,血喷如泉,上半身从下半身滑下来,掉在地上,下半身没了主心控制,一个抽搐,亦翻身坠地。咆哮睁大双眼,望着自己的下半身,神情惊恐至极,伸出连身的手臂,去够自己的下半身,想着再把身体装起来,如此片刻,眼充血水,瞋目而死。

    两摊血肉掉在地上,马失了负担,转身便跑,没有四五步,便跪倒在地,蜷缩着,口吐白沫毙命。

    夏月朗由笑到哭的表情变幻,一切只在弹指之间。

    霞光普看着两堆烂肉污血和敌将将死时的神情,说不尽的厌恶不忍。也不欢呼,也不叫场,只勒转马头便走。

    城阵间,两方兵将都看得目瞪口呆,一时间,竟无一丝声音,唯有轻柔新鲜的春风抚旗,嘞嘞的马蹄回荡。

    待霞光普勒马回身足有四五丈时,城上顿时爆发欢呼声,鼓乐声,声传青天。夏月朗军队则是一阵骚乱,军容有变。

    忽然,咆哮所引助战骑兵中,骤马杀出一人,双手持巨型斧钺,怒发冲冠,口中大呼,道,“还我兄弟命来!”

    霞光普好似未有听到,城上欢庆的军士们看到自己将军背后又有敌将欲背后偷袭,急忙大声呼喊提醒,也不敢射箭,怕误伤主将。

    夏月朗正自心痛,复用千里眼看时,见烈焰出战,霞光普好似未有察觉,又重振心神,望其能一击必中。

    待两者马首接马尾瞬间。

    霞光普好似脑后生眼,回身一刀,刀法精准,刀起头落。

    从烈焰脖颈喷出丈二高的血芒,又逐渐变低,左右手依然持斧钺,架着胳膊,身体随着坐下战马兜转一圈,才跌落马下。可怜一代悍将,招式未出,寸功未建,就被背身的霞光普刀刃殒命。

    夏月朗转瞬间连折两员心腹大将,只觉天灵一热,头顶压黑,身体瘫软,从马上跌了下来。

    霞光普却立定战马,望向敌军,眼神中说不出的落寞。

    此时夏家军队军心大乱,木属黎趁机率军冲出阙月城,攻向天子党大军,一阵掩杀。夏家军队虽是京畿精兵,奈何常年未战,恐吓流寇还可,真遇战事,又逢将亡,早已失了斗志,被木属黎追杀致死者,又加逃散时相互踩踏而死者,跌进汉水溺亡者,死者不计其数。又丢弃军旗兵马,军帐粮草,败亡甚多。

    夏家贴身侍卫搀扶着夏月朗玉辇回避,退败十余里,遇宇文铠接应,仍不能止颓势,一齐溃败至天子党大营。

    待黯流与枕文梁领军相救时,木属黎才引兵退去。

    如此直杀到申时五刻两方才罢兵,夏月朗损失兵将八千余人,军饷粮草万余,更悲恸的是,一战而失两员重将。

    夏月朗狼狈回到中军大营,见众天子党党首面目,甚是羞愧,径直回到自己营帐。

    老宦见大军归来,本欲出来庆贺,但见夏月朗面色惨白,衣着破损,心下便知不妙,忙用拂尘掸去夏月朗身上灰尘,焦急道,“国舅。”

    夏月朗回到营帐,目光空洞前视,发髻蓬乱,怔怔的跪坐在案边,也不去把玩玉石,双手不住颤抖。

    老宦帮夏月朗将凌乱遮面的发髻后梳,不知如何言语。

    夏月朗终于回过神来,缓慢移动呆滞目光,最后落在老宦身上,木讷道,“咆哮、烈焰,死了。”

    老宦大惊失色,跌落手中拂尘。

    夏月朗一口鲜血喷在案上,白玉、黄玉、紫玉、尺牍尽皆染红。

    日后,夏月朗为咆哮、烈焰二将于临江南岸,黄鹄之巅,建“忠烈楼”,置衣冠冢,以公侯礼葬之。

    当日傍晚,中军下令,天子党大军按照原有阵型,黯流、枕文梁、黄月孤由后军转为前军,夏月朗居中军,姜迟、唐子明为左右军,宇文铠为后军,向后撤军二十里,安营扎寨,以备养精蓄锐,再图进取。

    中军大帐。

    枕文梁首先上拜道,“敌军气焰嚣张,我军为何不予以反击,反而复退二十里?”

    “避其锋芒,待其懈怠。”夏月朗神情哀伤,语气低沉,道,“况且孤心烦意乱,先退出战场,暂做调整,再谋后计。”

    枕文梁面上焦急,道,“我军一退,只会使原本低迷士气,愈加不振。”

    夏月朗摆摆手打断道,“孤都知道。”

    黄月孤脸色青灰,勉强上拜,道,“不若由末将引本部兵马,夜袭阙月。”

    夏月朗心中不耐烦,但面上却温和,敷衍道,“黄将军旧伤未愈,还需专心静养,攻城戮敌之事,不急于一时一刻。”

    黯流道,“明日不若由我老黯为前军,叫阵杀敌。”

    夏月朗道,“……”

    唐子明上拜,道,“子明有猛将韦陀,愿为前军。”

    赵前上拜,道,“赵某手下良将即东岛,武艺超群,愿斩贼子霞光,为咆哮、烈焰二位将军报仇。”

    宇文铠、姜迟静默不言。

    夏月朗忽然阴看众人,狠道,“不若决江汉之水,以灌阙月!”

    众人一时语结。

    枕文梁道,“此万万不可,若是决水,城中数十万百姓,将面临灭顶之灾,阙月城亦将变成一片泽国,洪水又会引发瘟疫,致使生灵涂炭,到那时,我等罪孽深重,无颜再见天子。”

    夏月朗终于不再理会枕文梁。

    众人一时议论纷纷。

    未几,宇文铠上拜,道,“依老夫之见,不若先下招降诏书,以天理大义相责难,以决水灌城相威胁,如此软硬共发,逼其献城。”

    赵前道,“若是贼子拒不献城,且深挖城濠,加固城池,以防水涝,宇文老将军所为岂不打草惊蛇。”

    宇文铠抚髯慈笑道,“我等可假意决水,引开贼子视线,待其疲于奔命,再复四面攻城。”

    众人这才明了。

    夏月朗点点头,正准备下令,忽然有斥候亦未应答,便跌滚进大帐,军装污损,神色慌张,禀报道,“我等刚刚扎营造饭,便有大股敌兵,夜袭军营。”

    众人闻言大惊,纷纷离席出帐,这才闻见东方隐隐有火光烟气,伴着杀喊之声。

    众人顿时神情紧张,将斥候团团围住,问道,“敌军现在何方向?”

    斥候回报道,“正在偷袭唐将军大营。”

    唐子明闻言心中大叫不好,也不行礼,便领着韦陀急驰马回营。

    夏月朗惊得一时忘言。

    枕文梁急道,“劳烦黯将军、黄将军守住中军,末将引兵去救唐公子军队。”言罢,也不理众人答应与否,便驰马回营调兵,救援右军。

    黯流手下大将重耳闻言唐子明军营遇袭,亦不顾军令调度,只是命人禀告黯流,便引本部兵马,疾驰而去。

    原来在大军撤退二十里停当后,唐军为右军,本营刚刚扎下,唐子明便领韦陀,前去中军议事。

    因前两日亦无敌兵夜袭,又因此时退兵疲劳,遂防守懈怠。正自造饭之际,霞光普所领大军,由黑暗中突然杀出,唐军猝不及防,被杀的大败,损失严重。

    阿蛮原本暂领唐家本部兵马,待遇袭时,匆忙组织军队反击、撤退,并派斥候求援。奈何霞光普引军合围,已将阿蛮团团围在中间。

    阿蛮破甲连弩弩箭早已打光,只好奋力挥剑,砍杀来袭,但敌兵从四面八方聚集,越来越多,即便有三头六臂,亦挡不住蜂拥枪林,不小心手臂中了一枪,丢了右手剑,只靠左手剑,苦苦支撑。

    正在这时,忽然从西边杀来一支骑兵,首将骑一匹丈高战马,一目血红浑圆,甚是可怖。再近时,但见首将两耳镂空,几近垂肩。面貌疤痕在黑夜的火光中,更是犹如俊朗恶魔,浑身散发死亡气息,手持长柄回旋魔镰,仿佛地狱使者,来到人世。

    首将正是黯流手下大将重耳。

    霞光普军士见来将如此恐怖,有的惊骇四散而逃,有的上前交手,被其魔镰钩划,顿时毙命。

    重耳亦不恋战,只在黑暗与光明之间,寻找阿蛮踪迹,手下骑兵亦是以一敌十,杀敌食肉。

    唐家军队一时止住败势,从新振奋起来。

    只是阿蛮所在中心营帐,被重兵围住,枪戟近身,再不及躲闪。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忽然从黑暗中飞出八条勾魂锁链,勾住阿蛮周身围拢的霞光军士,扥进黑暗之中,而后发出一阵窸窣碎骨之声,其余军士惊恐而去。

    重耳这才引一支骑兵勒马骑近阿蛮身边。

    待敌兵稍退,阿蛮终于力竭,瘫倒在地。重耳忙下马去扶住,正欲将阿蛮抱到马上,阿蛮不愿上马,虚弱推开。重耳只好将马交给随行亲卫,独自扶着阿蛮往西退。

    正在这时,敌军忽然加倍追赶过来,又有将重耳所引骑兵围住的趋势。

    阿蛮本欲再推开重耳,独自行走,但体力已尽,意识模糊,再被扶着走几步便昏了过去。

    重耳正欲寻坐骑上马,霞光军士忽然偷袭重耳勒马亲卫,将马与人,群刺而成血肉蜂窝。

    重耳手下骑兵将马让于重耳,重耳刚骑行数丈,不料被霞光军士绊马索绊倒,一时间丢了回旋魔镰,只好又抱着阿蛮步行,以脚为兵,奋力血战,而不得脱,又因沔江救黯流时,旧伤复发,功力减弱,致使身上数中兵刃,流血不止。

    此时霞光军士重重围住,重耳在仅有三十余名亲卫掩护下,想用蛮力冲出战团。

    鲜血从他面颊不住流下,滴溅在阿蛮的铁面罩上,却看不出他面目流露丝毫痛楚感。四周亲卫围护着重耳,欲要杀出重围。此时黯流得知消息,亦来相救,借着火光,遥遥看到此处战事,苦于霞光军马齐整,军律严明,一时难以杀进。

    重耳不知顾忌己身,身后护甲被破,腿窝又中一枪,踉踉跄跄三两步就要扑倒,跪下来,也不管身后破绽,将阿蛮轻置在一旁,用自己身体遮挡,又自顾自从腰间拔出护身匕首,在旁边疯了似的刨出一个浅浅的坑,百十下后,用力过猛,匕首折断,丢弃匕首,十指继续挖刨,指甲尽数劈裂,犹不知痛。此时,重耳背部伤口巨大,不住淌血,手臂,腿窝之伤,亦是血流如注。待到重耳的浅坑挖好,浅坑里也已注入半坑血液。

    他的一双血眼早已模糊,再分辨不出这世上除了红色以外的颜色。

    然而他的心却一片澄澈,他再也不需要顾忌这个世界,除了怀里的阿蛮。

    重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阿蛮轻轻抱进浅坑中,自己则用身体护住阿蛮,用斗篷轻轻附在阿蛮口鼻处,便力尽血竭而死。

    周身护卫逐渐不敌,护卫圈被破,有的则扑到重耳尸体上,想用生命最后一刻保护主将。

    霞光士兵所持长矛,一阵乱刺。此处又是低处,不久便汇聚成一条流淌的血河。

    殷殷染血,悲壮若河。

    直至两刻钟后,黯流与枕文梁才杀退敌兵,而霞光普见天子党重将到来,也不恋战,引军归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