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落山河赋

第六十二章 姑苏赏莲

    香樟葳蕤,桂果丰硕,栽藕囡女,风吹吴语。

    两个月前。

    姑苏城,芙蕖园。

    有二人几近并排而行,稍稍在前之人,身长七尺五寸,着金白便服,身型微胖,却儒雅白净,面带微笑,闲庭信步。另一人稍稍弓身,仍然显高,着墨绿便服,身型瘦长,鼻若玉柱,目似朗星,俊朗非凡,正向四处指点,碎步向前。

    二人身前一丈,有两名涂彩羽林郎,腰悬利剑,警戒四周。身后紧跟一男一女,男者伟岸,身长八尺有余,身型健壮,面目冷峻,抱一把古剑,女者英姿,身长七尺四寸,身型清瘦,面目冷俏,皮肤白皙,双手空空,不见武器。再后是两名持拂尘老宦与八名涂彩羽林郎,人人神情专注。有家仆模样者数人,皆俯首远远坠在后面。

    恰时,池中清水,岸边香樟,引春风拂面,荷香醉人。

    白净之人身心愉悦,款步缓行,道,“寡人本想东南蛮夷有多凌厉,来时路上还心有顾忌,百般谋划,想不到霞光、名骥与莲兄三人,以‘武、仁、德’便使蛮夷臣服,由兄等替寡人把守东南三隅,寡人自此寝食安矣。待到古中原明日昌盛,三位该记大功。”

    吴莲忙轻俯身一拜,道,“陛下龙驾玉辇,圣耀四方,屈尊东南,方令鼠蚁蛮夷,不战而屈。此乃天佑陛下,地辅江山,我等只是借陛下寸许余光,顺势施令,不敢称功。”

    天子鼎文望一眼吴莲,笑道,“莲兄,此处只有寡君二人,又非朝堂,去虚就实。”

    吴莲会意,欠身点头,道,“是。”

    莲开六月,荷盛夏时。

    此时正值春日,本不应有莲盛开,然芙蕖园中,莲花尽数绽放,望之令人欣喜。

    迎风漫步,身心舒爽。

    天子鼎文道,“寡人久闻海外仙岛蓬瀛,有谪仙人隐居,其有治国之道,驭民之术,寡人私慕已久,今趁南下之际,正想去寻他。亦听闻,莲兄与其交好,该当引寡人前去拜见。”

    吴莲忙俯身一拜,道,“吴莲愿随陛下东渡蓬瀛,拜访南华老仙。”

    天子鼎文闻言,微笑颔首,此时正走到一处观莲花最佳位置,于是驻足,任春风吹拂秀发衣袂,又与吴莲约定去往蓬瀛时日。

    众人亦同距驻足。

    正是意气风发,谈笑风生。

    天子鼎文道,“寡人爱莲,爱其雅洁,且赏心悦目,不知莲兄所爱何处?”

    “这莲就如美人,观之最美。”吴莲思索片刻,道,“远望去时,碧波连天,点点娇艳。迎近时,叶散清华,蕊吐芬芳,淡香四溢,弥漫周身。待酷暑来临,莲花散凉,消除暑气。等到枯败时,莲花失了美态,可默默结下的莲子莲藕却成全了食者。是故,莲为花中最宝贵,犹如剑中至尊为巨阙,人中龙凤乃天子。”说到最后,吴莲含笑,向天子鼎文一拜。

    天子鼎文笑道,“寡人觉得莲兄更像这莲,贤良温雅,谦谨勉让。”

    吴莲受宠若惊道,“陛下抬爱。”

    “莲兄以为这莲花,哪种颜色为最美?”天子鼎文复踱步前行,吴莲仍稍稍欠让半身,与天子前后并排而行。众人俱行。

    “若说最美,可分几种。”吴莲侧首而答。

    “喔?那寡人可要仔细听听,莲兄的几种最美。“天子鼎文微笑回首相视,并不停步。

    吴莲道,“前年柒月,莲曾到过一个名叫思侬的水乡古县,县上有一泉三十丈大小的池塘,当时绵雨刚过,池水新涨,致使水气蒸腾,烟雾氤氲。是时,池中竞开纯白莲花,置身其间,犹如仙境。是故,在云雾中望去,白莲最是圣洁。”

    “嗯,想是逍遥修仙的好地方。”春风扑面,荷香飘溢,悠然踱步,天子鼎文随吴莲描述,在无限想象中,惬意非常,道,“按莲兄所言,白莲为最美了?”

    吴莲道,“还有一种莲,莲瓣由白渐粉,粉红莲花最是适合观赏。或独枝以惊艳,或群芳以竞颜,此花能引人驻足,流连观望,最有灵性,更是道家独宠。”

    天子鼎文闻言颔首,道,“嗯,这粉莲倒是多见,且众生多爱此莲。”

    吴莲道,“还有一种莲,名为紫色金莲,莲身为重紫色,莲瓣边缘,隐隐若绣金丝,此为帝王之莲,乃莲中最尊贵者。”

    天子鼎文疑惑道,“喔?这白莲、粉莲寡人倒是见过,可这紫色金莲,寡人还是首次听闻。”

    “圣人出世,白泽方才奉书报鸣。若要紫色金莲盛开,则需有睿德神武之帝王,降世治国方可。”吴莲侧首含笑道,“今日陛下能屈尊前来,想必紫色金莲定会盛开。”

    天子鼎文呵呵笑道,“莲兄何时学会朝中阿谀之道。”

    吴莲道,“莲只是据实回报,绝不敢诓骗陛下。”言罢,引天子鼎文前行,至池上一架九曲廊桥上,桥下池水尽种紫色金莲,含苞待放。

    天子鼎文见一池莲花骨朵,自是诧异。问道,“莲兄,这些紫色金莲为何没有开放?难道寡人并非圣贤帝王?”

    吴莲道,“万万不是,请陛下移步其中,自见分晓。”

    天子鼎文缓慢踱步,不时望向两边,走过之地,池中紫色金莲竟然瞬间绽放,紫色神秘,金边奕奕。天子鼎文但觉好玩,脚步时快时慢,而莲花竟然同他脚步一致,来到身边时才会开放,不到身边,则是沉寂。天子鼎文如此走了一遍,池中紫色金莲,尽数盛开。

    众人亦是啧啧称奇,纷纷拜贺。

    天子鼎文自是志得意满,又与众人玩乐谈笑,不知不觉,领众人走过九曲廊桥,进到芙蕖亭中。

    众涂彩羽林郎各守一角,两名老宦侍立天子鼎文身后,男者女者亦后立,天子鼎文与吴莲对案而坐。

    天子鼎文道,“游玩多时,寡人腹中饥饿,莲兄随便找些野味填腹。”

    吴莲远远唤来家将雅丑,低言几句,归案跪坐,道,“河鲜野味,乡酒果蔬,早已备好,仆人这便取来。”

    天子鼎文心情大畅,道,“这芙蕖亭中甚大,不若多摆几张案几,众人欢饮共食。”

    一名老宦在身后一拜,道,“贱侍怎敢与天子同案而食。”

    天子鼎文道,“管中常此言差矣,天子本就该与子臣同欢,与万民同乐。”

    另一名老宦额头冒汗,亦是一拜,道,“身型残缺之侍决不敢与天子同席,望陛下恕罪。”

    天子鼎文摆摆手,不耐烦道,“罢了罢了,去为成熙、梦婵各设一案。”

    老宦身后男者女者闻言惊慌,不知所措。

    吴莲望一眼男女,起身出亭,亦远远唤家仆增设两案。

    “此非朝堂,况且寡人乃便装至江南,周身皆亲近之人,无需赘礼,”天子鼎文先是对着男女二人,又对两名老宦道,“寡人为贴身之人,设两私席,管、殇二位中常该无异议吧。”

    两名老宦虽想阻止,却不敢违命,一齐跪拜,管中常道,“陛下胸怀天下,视臣如子,此乃内外宫廷、州郡县乡,众臣工之幸,更是四方异族、万邦兆民之幸。”

    天子鼎文道,“好了好了,二位起来便是。”

    二人起身,垂手侍立。

    然杜成熙、黄梦婵二人却踌躇不敢坐。

    天子鼎文道,“且坐无疑。”

    二人这才面向天子鼎文,恭敬跪坐。

    天子鼎文刚想言语,吴莲道,“陛下且安心,莲亦为二位中常侍及众羽林郎备足饮食。”

    天子鼎文颔首含笑。

    此时,吴莲家将雅丑引着众婢女将饮食一一奉案,天子鼎文看去时,忽见有一物,猝然惊乍,面目变色,身型作将要离席状,指问道,“此是何物!?”

    众人闻天子惊呼,俱抽刃在手,聚光案上,神情极度警戒,杜成熙、黄梦婵二人倏忽之间,拔宝剑、现匕首,护在天子身旁。吴莲忙滚离案边,五体投地,道,“吴莲万死,吴莲万死,将食物惊吓陛下。”

    众家仆亦是慌忙跪拜下来,皆瑟瑟发抖,噤若寒蝉。

    天子鼎文听是食物,才神态回色,渐渐正身,望着案上之物,道,“莲兄起身,不必自责,是寡人见这物丑陋诡异,一时忌惮而已。”

    众人这才舒缓神经,将兵器送回鞘膛。

    吴莲、杜成熙、黄梦婵三人皆归案。

    天子鼎文看着案上食物,椭圆橘壳,对称数条腿压在身下,两条钳臂伸在身前,问道,“此是何物?”

    吴莲案上一拜,道,“此物名唤‘鬼螯’,横行无忌,近年于田中成灾,农人甚怖。为消除此害虫,又为填饥,绍城人曹鸣金领乡众捉而煮食之,想不到此物味道分外鲜美。此时鬼螯,虽不及玖月肥硕,然肉少更嫩,不失风味。此十余只,专为陛下特贡,不想惊扰龙颜,实乃罪该万死。”

    天子鼎文闻言,又仔细去看,每片蒸熟荷叶中皆有一只鬼螯,形状如凶恶甲虫,道,“莲兄无罪,不知这鬼螯,如何进食?”

    吴莲忙命仆人将拆螯器具,酱料佐酒,一应摆齐。便开始教天子鼎文食鬼螯,成熙、梦婵二人虽在看,却警戒四周。

    吴莲将鬼螯八条节腿,用精巧铁剪一一剪下,又用铁剪顺螯腿剪开,露出丝状白玉螯肉;用小锤轻锤一对螯钳,使之脱壳,复以铁剪剪开;将螯身以腹朝上,露出白甲肚,轻掀脐盖,复揭背壳,以银匙将背壳中黄金肉泥舀出来,去胃、肺、心,又浇酱料于螯身中,或用铁剪再沿腹剪开以食。转眼间,一只鬼螯被吴莲一套动作肢解分离,手法极巧,引众人心中赞叹。

    吴莲拆好后,便要离席,将自己刚剥鬼螯呈于天子鼎文,并欲介绍吃法。

    天子鼎文摆摆手,道,“莲兄所施,寡人尽览,寡人欲亲试除螯。”

    吴莲只好停下,等天子鼎文拆螯。

    天子鼎文虽不及吴莲拆的快,拆的干净,但亦有模有样。吴莲命家仆斟酒,以佐螯肉。

    天子鼎文道,“此酒琥珀色,不知何酒?”

    吴莲道,“正是绍城花雕,与螯肉绝配。”吴莲又教天子鼎文沾醋蒜、姜茸、紫苏等蘸酱调料。

    初时,天子鼎文还循规蹈矩,用器具拆壳,以银匙刮肉,到后来感觉螯肉入口香醇弥酣,饴美至极,口舌之欲,旺盛如饕餮,而器具拆螯之迟慢,难以为继,于是干脆弃器,以手掰壳,以嘴吸食,众人见天子鼎文这般模样,不禁垂涎。

    案上,饮一杯花雕,食一口螯肉,迎着和煦春风,望着满池荷花。

    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鬼螯鲜美,使案上刀鱼醉虾,酱肉蜜饯,皆未动食。

    众人直将鬼螯壳盖丢了一案。

    天子鼎文食了七八只后,终于停杯住手,满足道,“这害虫味道竟是极美。”

    “陛下垂爱,莲心最安,”吴莲道,“待到金秋时节,莲再进**硕鬼螯,以敬陛下。”

    天子鼎文道,“如此最好。”

    吴莲于是又吩咐家仆将新蒸鬼螯,分食于众人。

    天子鼎文擦拭完双手,起身踱步亭边,负手而立,道,“人常言,江南水乡,美如诗画。然寡人私心以为,但凡描绘江南之诗画,却尽是平庸。大多有山之瑰,却失山之神韵,有水之型,却失水之灵性,江南山水,最美亦最难画。”

    吴莲、杜成熙、黄梦婵等三人忙起身,两名老宦及众涂彩羽林郎,稍稍移动。

    吴莲俯身到天子鼎文身后,道,“陛下体觉,感同身受,莲之心也。”

    天子鼎文会心一悦,叹道,“寡人能在芸芸众生之间,寻到莲兄,得一知己,便是上苍,于寡人最大的雨露。”

    吴莲向天子鼎文后背,一拜道,“莲深有此感,只是……”

    天子鼎文回身笑问道,“只是若何?”

    吴莲道,“只是陛下贵为天子,莲贱为朝臣。终是高低相距,云渊有别。”

    “古有伯牙子期,合乐高山流水。此时此刻,你我便是伯子二人。为何莲兄还要想着天子朝臣,高低云渊,岂不辱没‘知音’二字。”

    吴莲恍然道,“正是正是,莲竟为世俗,而污世间之情,甚是该死。”

    天子鼎文道,“死则太轻,莲兄该当罚酒卖唱。”言罢,哈哈大笑。

    杜成熙与黄梦婵不知天子为何这般喜悦,又见吴莲一副面红的窘态,相视一眼,也忍不住掩面低笑。

    “陛下,这酒当罚也罢,只是……”吴莲窘迫道,“陛下知莲五音不全,音色如老鸭叫,这唱出来,岂不……”

    天子鼎文看着吴莲窘态,笑不可止,问道,“莲兄是让寡人自己点牌,还是莲兄有成名曲自选?”

    吴莲看实在无法推脱,只好清清嗓子,为难道,“那就唱一首《芳草》,有辱陛下圣听。”

    天子鼎文道,“无妨,无妨,寡人且击节陪奏。”

    吴莲唱道,

    芳草兮滢滢含珠,

    我遇兮倾心怜顾,

    相谈兮如诗美艳,

    弃我兮如坠深渊。

    天子鼎文道,“却是遭女子抛弃的粗庸痴人所作,如此陋诗,本无味道,但莲兄一唱,定将传扬后世。”

    吴莲一拜俯首。

    如此游玩一日,尽兴而归。

    姑苏城,吴莲莲府,荷叶厅。

    “陛下,莲听闻近日天子党在边疆有调动集结之势,不知何故。”吴莲忧虑道。

    “莲兄多虑,近些年,西戎北狄远遁,边疆太平,寡人怕兵将久居一处,滋安逸之情,生懒惰之心,故而大军换防,理所当然。”天子鼎文坦然道,”我离京都时,特意将边疆重任全权交付于雷公掌管,绝无忧患。”

    吴莲沉声道,“但愿如此。”

    天子鼎文道,“我等去蓬瀛,需如何走?”

    吴莲禀道,“有两条路,一条先走陆路,一条直接走水路。走陆路是由姑苏南下,经嘉禾、钱唐、绍城,折向东,抵鄞城,复东行,临海乘船,于万千岛屿中,见仙雾缭绕之仙山,便是蓬瀛。此去陆路,若是日行一舍,到达鄞城需得十八九日……”

    天子鼎文打断道,“我等俱乘天马,一日一舍,便要走近二十日,再换船而行,不知何时才可到达蓬瀛,如此缓慢,甚是不妥。”

    吴莲小心翼翼拜问道,“不知陛下何意?”

    “兵家行军,可一日四舍,寡人又不带粮草辎重,一日四舍,有何不可。如此四五日便可到海边。”天子鼎文道,“至于直接走水路,甚是少趣,依寡人看,来去皆走陆路加水路吧。”

    吴莲俯首唯命,准备去了。

    天子鼎文对其中一名老宦道,“管卿,寡人此去蓬瀛,短则月余,长则两三月,故命你留守姑苏,此处有寡人玉佩信物,古中原若有任何异动,可替寡人全权行令。”

    管中常侍叩首,接过天子信物玉佩。

    吴莲命手下大将柳无心守城,又将一路所需日用物资准备妥当。天子鼎文领杜成熙、黄梦婵及殇中常侍、百众涂彩羽林郎,随吴莲陆路南下,又换船只,往海上蓬瀛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