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落山河赋

第六十一章 谁可无伤

    天下破立,异姓兴亡。蝼蚁苟活,谁可无伤。

    待二人醒来,见四周零星火把,歪梁斜案,干草铺地,堂中一口偌大铜釜,正自沸腾,众匪寇狼狈若乞,型似小鬼,眼前仿佛地府审衙。

    二人刚想站起来,才发现被缚坐在一根细柱上,难以挣脱。

    老莫仿佛鬼头目,脖子包着扎眼的红布条,怒目瞪视冷鸠舞娘,冷鸠反倒一脸无辜相,转脸娇滴滴望着唐子明。

    老莫大拇指自比,愤恨道,“想我莫低头十年前在无伤城中,亦是呼风唤雨之辈,何人没见过,何事没经过,今日竟然着了你们两只小羔羊子的道。”

    冷鸠舞娘对着唐子明,娇媚柔声道,“公子,你先前教我擒住他,现在反落其手,舞娘不知再如何做了。”言罢,杏目含泪,一副楚楚可怜模样,就要倒进唐子明怀里。

    冷鸠舞娘仿佛又回到了冶心亭楼上,那个温婉娇艳的女子。唐子明闻见,一时身体起了反应,轻声安慰道,“舞娘莫慌,有我在。”

    “哼,好一句‘有我在’。野婢子,你指使你小妾想要挟持我老莫,害我染血,差点丢命。”莫低头晃着手中匕首,遢步逼近,冷笑道,“今日无事,便要陪你们两个好好嬉戏一番。”

    唐子明面上尴尬,又诚恳道,“舞娘无意伤君,实乃步步相逼,自然防卫,莫使君若能放我二人离去,我必有千金重谢。”

    莫低头走近二人身边,蹲下来,与二人几近平视,对唐子明道,“你当我老莫捞头吧唧啊,我放你回去,你领了家丁军曹来抄我老窝。”

    唐子明道,“绝不会,绝不会,我唐子明言出有信。”

    莫低头看了看唐子明,又看了看冷鸠舞娘,思索片刻,道,“若不然,让你小妾回城拿了赎金,再来换你。”

    唐子明果断道,“那你快将她放了。”

    莫低头身后小喽啰一直盯着冷鸠舞娘双峰,口水淌地,贴耳轻声道,“老大,不能放这娘们儿走,这姿色……”

    莫低头不耐烦道,“滚!”

    小喽啰被骂,悻悻退去。

    冷鸠舞娘离开唐子明胸怀,坐起身,凝望唐子明,幽幽道,“公子……”

    冷鸠舞娘那深情一望,望进唐子明骨髓最浓处,纵赴刀山,跃入火海,亦无半分悔意。

    唐子明道,“你归无伤后,拿着我的玉佩,去唐家暂歇府邸寻弥先生,他定会来救我。”

    冷鸠舞娘点点头,认真聆听。

    莫低头挥挥手。

    身后另一名小喽啰端上来一只残碗,不小心将碗中汤水泼洒出一些。待小喽啰将碗置于地上,莫低头一掌掴在其头上,道,“败家篓子,一碗汤这么贵,给你祖宗洒出来半碗。”

    小喽啰被扇的眼冒金星,唯唯诺诺,跌倒而退。

    莫低头对二人道,“我倒要看看你们,情坚几何。”言罢,使一个眼色,两名小喽啰按住唐子明,一名小喽啰将黄汤水强灌进唐子明口中。

    莫低头露出参差黑牙,开怀笑道,“我最怕这小娘们儿有去无回,她若真在意你,定然归来,若是一去不返,便是伶优之心,逢场之戏,你亦是死在她手里。”

    冷鸠舞娘闻言,感觉不对,问道,“你给他喝了什么?”

    莫低头不答,反问唐子明道,“公子是否觉得这黄汤,有一丝甜腻?”

    唐子明被灌的呛声连连,说不出话来。

    莫低头继续道,“我老莫用钩吻调的糖水,我自己都舍不得喝啊。”言罢,哈哈大笑。

    冷鸠阴下脸来,心中暗骂,唐子明忽然感觉腹中隐隐绞痛,奈何双手缚在身后,无法捂着肚子,冷鸠舞娘在一旁看着,却无法替唐子明揉揉肚子,擦擦额头冷汗。对莫低头道,“你先给他解药,省得他肠穿肚烂之痛,我这便回无伤,去拿赎金。”

    莫低头问道,“来回需多少时日?”

    冷鸠舞娘道,“一白昼。”

    莫低头挠头道,“不好玩,不好玩,太长。”

    冷鸠舞娘道,“若有马匹,三个时辰……”

    “还有一法,”莫低头打断冷鸠,从怀中掏出两颗拇指大小丹药,一红一黑,道,“想救他也可以,这里有两颗药丸,一颗同是钩吻所制毒药,一颗便是解药。”

    冷鸠舞娘望一眼莫低头手中药丸,思绪极转,道,“无非便是让我替我家公子试药罢了,给我。”

    这女子竟然如此果敢刚毅,莫低头反倒吃惊不小,心中本想反悔,只是在众手下面前,为顾全脸面,于是命人先替冷鸠舞娘松绑,又将两颗丹药给了她。

    二人生死,全凭天意。

    莫低头反过来一想,眼见他人生死一线,只做旁观,亦是欢乐。于是道,“若是你服了毒药,想必知其结果,另一颗便是解药。若是你服了解药,那他必死。”言罢,神情兴奋,只等结果。

    冷鸠舞娘闻言,看着那两粒丹药,又回首望向唐子明,千言万语汇成无言,眼神中透出无限的哀婉,

    圣人若见,心亦生怜。

    久久,冷鸠舞娘道,“我若误食了毒药,你便把那颗解药吃了。我若吃了解药,我这便跳进釜中,化作一匙汤药,为你解毒。”

    唐子明哽咽道,“舞娘,你我都只有一条性命,而无贵贱之分,这次我若能活着便是天数不断,若死了亦是命该如此,何苦连累于你。”

    唐子明还未说完,冷鸠舞娘已迅捷的饮了一枚丹药。

    “舞娘!舞娘!”唐子明挣扎狂叫道,“你何苦!?你何苦!?”

    冷鸠先是因闭气涨的脸颊通红,而后脸色转白,好像气息减弱,嘴唇微翘,嘴皮泛起,煞白的脸色让人心惊。

    忽然从下嘴唇中间渗出黑红的浆血,身体开始不住抽搐,口鼻想要尽力的吸气却再没有力气。

    眼看冷鸠命不久,莫低头摆摆手,道,“放开他,让他抱会尸体,亦是好的。”言罢,神情愉悦。

    唐子明被松绑后,抱着冷鸠柔软身体,嚎啕大哭起来。

    一旁的喽啰副手凑到莫低头耳边,轻声道,“老大,她吃的那颗黑色的好像是解药吧,怎的能中毒而死?”

    莫低头闻言,亦是一脸疑惑,心中诧异,拍着自己脑袋,自言自语道,“莫不是将丹药颜色搞错了?”

    众喽啰见老大原地踌躇,并无喜悦,不知发生何事,纷纷议论,后面的喽啰们只听到唐子明嚎哭之声,不知事情进展,亦吵吵闹闹起来。

    正在众人疑惑不定时,唐子明怀中的冷鸠舞娘突然扑哧笑出声,口中黑红血浆喷到唐子明脸颊、衣袖上,唐子明瞪大眼睛。

    “你们当我冷鸠是傻鸟吗?”只见冷鸠舞娘哈哈大笑,忽然瞪开双目,一个翻身,回旋一脚,踢开临近案几,道,“我怎能这么不爱惜自己,随便吃你的毒药。”她五指张开,食指和中指夹一颗红色丹药,中指和无名指夹一颗黑色丹药。

    “还有你,你以为我真会爱上你,为你去死啊,”冷鸠舞娘望着唐子明,道,“你与大家闺秀一样天真,还哭哭啼啼的。”言罢,咯咯笑着。

    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娇艳狡聪,笑起来又如此迷人可爱,引诱男人最原始的欲望。

    她从烟花之地,款款走来,她为你笑,不是爱你,而是笑你太天真。

    她爱的自是纵马定乾坤的大英雄,可不是你这样深闺大院的“娇小姐”。

    莫低头这才发现自己又被戏耍,更在众喽啰面前丢尽脸面,勃然大怒,道,“小丫头片,敢耍大爷,于我奸杀!”

    众喽啰闻令,人人垂涎如饿狼,目露青芒,四溅凶光,群起而攻。然谁曾想冷鸠舞娘竟主动飞进群寇之中,如蝴蝶嬉泥潭,辗转折身,轻点每人。待转身回来,所有人的束腰带不知怎的,一一脱落。众人忙低下头捂着裆部,拣起束带,束起短裤。

    冷鸠舞娘笑的更欢,道,“捂什么捂,一帮大男人,当我没看过吗?”

    莫低头见众人无用,抄起一把柴刀,就要砍来。

    正在这时,四周隐约有兵戎呐喊之声。

    莫低头与冷鸠舞娘交手两三回合,撤回来,慌道,“哪里来的军兵?”

    忽然从外面跌进来一个狼狈小喽啰,道,“老大,有官兵上山,已破了前寨。”

    众喽啰一听,果真有金鸣铿锵之声,顿时一哄而散,择路而逃,更不顾自己老大喝令。

    莫低头见众心已散,哪顾得上冷鸠舞娘与唐子明,撇下柴刀,亦同众人逃去。

    正在慌乱之际,冷鸠舞娘俯下身准备喂给唐子明解药。

    “莫不是弥先生与韦陀引兵来寻我了,”唐子明对冷鸠舞娘道,“冷鸠姑娘,不如……”

    唐子明还未言罢,冷鸠舞娘就将黑色塞入唐子明口中。

    冷鸠一低首,羊脂白玉一般的肌肤,锁骨凹凸适度,乳沟清晰一线,双峰圆润半露,极致诱惑,又加绝色眉目,笑靥如花,娇声道,“你是不是想让我于你一起走?”

    玲珑骨,骨玲珑。

    万千美人千娇百媚,搔首弄姿,怎敌冷鸠欠身俯首,嫣然含笑?

    唐子明顿时感觉身体燥热,心中又是极度矛盾。

    冷鸠仿佛看透,咯咯笑个不停,道,“承蒙唐大公子抬爱,小女子……咳,老娘自幼行走于山野河溪,繁市闹庭,来往穿梭,自由散漫惯了,最受不了你们那些假惺惺的繁文缛节,还是不能跟你走了。”言罢,一个翻身,跃出窗户,留下淡淡体香和勾魂魅惑,道了一声,“后会!”

    唐子明服了解药,肚痛缓解,小痛能忍,但伊人将要离去,心痛怎可忍?

    然心中又是极度矛盾,若追,即便追上了,又能如何?自己离军一日,便带回一位绝艳女子,雷莹如何看自己?虽然自己已知雷莹是镜像人,但两情相悦,山盟海誓,岂有虚悖?可是若弃,如此佳人,千年不遇,此刻若弃,不知会否后悔一生。

    唐子明犹豫一刻时间,自己终于追出去。

    刚按迹出破堂,迎面碰上韦陀、黄蚺等人。

    二人见了唐子明,一齐跪拜,道,“公子受苦。”二人身后已有什长拿来锦衣,欲替唐子明更换。

    唐子明无心理会他们,只是道,“快起。”又向四下里观望,再不见冷鸠倩影。

    一时神情落寞,怅然若失。

    唐子明被找到的消息传来,弥先生所引搜寻军队距韦陀最近,慌忙赶来见唐子明,五体投地,大拜道,“少主受惊,老夫万死。”

    唐子明竟然心平气和,扶起弥先生,问道,“先生,子明真的很无能吗?”

    弥先生被问的摸不到头脑,一时不该如何回答,“这……少主为何有此一问?”

    唐子明不答,目光呆滞,复问道,“子明真的很无能吗?”

    “少主怀仁慈之心,广施恩德,乃万民之幸,”弥先生道,“何来‘无能’之说?”

    唐子明再无世家公子、天子党首礼仪,随地而坐,问道,“若我不是唐公之子,只是寻常百姓,是不是很无能?”

    弥先生竟在唐子明对面坐下,正色道,“公子既然生于公侯之家,便是轮回使然,公子本性怀善,不喜有此良机,而受困于虚无之事,自寻困恼。老夫斗胆敢问少主,若是少主生于寻常百姓家中,少主就算有十颗仁慈之心,百颗仁慈之心,能救苍生几许?正是上苍给了少主钟鸣鼎食之家,位极人臣之便,才可使少主有甘露天下之际,此公子之幸,万民之福。”

    唐子明思索弥先生话语良久,心中又想着,冷鸠舞娘以一绵薄女子之力,欲破残忍民俗,恩泽乡里。我贵为三公之后,天子近侍,更应以己之力,脱天下苍生于苦海。待打定主意,缓缓站立,正了正衣冠,道,“先生所言极是,子明原本不懂民间疾苦,今日所遇,如梦如幻,却又真真切切,自此发下鸿天大愿,我活一日,必定以解救天下疾苦为己任。”

    言罢,望了眼冷鸠舞娘去向,坚毅道,“至死方休。”

    弥先生亦起身,俯身一拜,道,“公子能有此思,老夫欣泣。”

    唐子明回礼,又道,“今日所遇女子,于子明亦师亦友,亦亲亦爱,子明不愿失她,却不得不失她。”言语无奈,又向冷鸠舞娘去处一拜,轻声道,“后会。”

    唐子明又将所遇村民之事,讲于弥先生,弥先生替唐子明传天子党令,使无伤郡丞前去鸡鸣山偏僻乡村中,开化愚昧,教养民心。

    正言语间,雷莹领亲兵而至,桃花面容,一脸灰尘,见了唐子明,亦不顾二人衣着残破,紧紧相拥在一起。雷莹眼中沁泪,道,“若还有下次,即便不带韦陀,必需同我一起,再不分离。”

    唐子明闭上双目,热泪抱得雷莹更紧,心中百感交集,明知将说之话将在不远的时间后崩坍,却依然真诚,道,“永不分离。”

    两人抱了良久,雷莹才松手,又替唐子明验明无伤,这才放下心来。

    众人引兵下山,正遇黄月孤。

    原来黄月孤怕唐子明走远,绕山而行,不巧遇到莫低头等众匪寇,于是先将匪寇尽数屠戮,只留莫低头一人,引到唐子明面前。

    “我见这些贼人从半山逃来,捉来一问,便知见过子明,”黄月孤道,“我细看,这贼子竟然拿着子明的重明剑,想来该是生抢,故先留其命,只给子明发落。”

    莫低头见唐子明竟是这般来头,早吓得屎溺失禁,扑通跪在地上,咚咚磕头,额头冒血,口中唤一万遍祖宗。

    唐子明道,“众生非圣贤,贼人亦如此,需给他改过自新机会。”

    黄月孤诧异望向唐子明,不知如何言语。

    唐子明对黄月孤道,“月孤,放了他吧。”又对莫低头道,“莫使君,若我们他日有缘,再见之时,愿你已改过。”

    莫低头都不知唐子明在说些什么,只是顺其话语道,“改过,改过,改过。”

    唐子明便引兵先行。

    待唐子明走远,莫低头正欲走,黄月孤拦道,“伤我兄弟,本必得诛,然子明心善,要留你这野婢贱命,我亦不好有违子明之意,但只此便走,怕你不长记性。”言罢,从腰间抽出匕首,一刃插进莫低头脑后颈椎,莫低头痛苦嚎叫。

    黄月孤面目阴冷如鹰隼,气势凌厉若贪狼。冷笑道,“恶人需得有恶人来惩治。”言罢引兵离去,只留莫低头在地上扭曲翻滚。

    待二人归至无伤,已经亥时三刻,唐子明这才得知,天子党大军已于午时,开拔东进,需得七八日才能到达吴莲所在姑苏城。

    于是唐、黄二人,决定先行休息,待第二日一早,二人同上蜀山,与曹名骥一一话别,只言迎天子后,自会还其清白,无须担心,又留亲侍多加照顾,这才各领本部兵马,向大军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