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镇关西

第二十五章 承认

    他的学生虞允文不知何时出现在这书房里,此时正搬着小凳子坐在角落,嘴里念念叨叨的小声背诵什么。

    这不是最令他感到震惊的事。

    茶桌上,两顶代表着朝廷官员身份的乌纱帽,就这么被随意丢在上面。

    虞祺和唐孟阁,一个知州,一个知县,两名燕朝的官员,居然不顾形象的伏在角落书案上,仔细阅读着什么。

    而那可恶的郑途,居然坐在茶桌旁边,优哉游哉的喝茶!

    砰!

    把酒重重的放在茶桌上,夏志恒怒视着郑途道:“你不是要喝酒吗?酒我买来了!”

    “记住,这是当朝举人亲自给你买的酒。得此荣幸者,你是第一个!”

    “那我谢谢你啊,不过鄙人不善饮酒,还是喝茶吧。”郑途笑呵呵的把酒推回去。

    夏志恒气得咬牙切齿。

    既然不喝酒,又要我去买,分明在拖延时间么?

    “既然不饮酒,那就快点写吧!”夏志恒讽刺一笑。

    就算再拖时间也没用,老子忍气吞声做了这么多事,就是要看看你这狗日的屠户到底能写出什么样的东西出来!

    虞祺只是喜爱诗词,在此道上钻研却不深。

    那两句春江花月夜写的确实不错,但在夏志恒这个当朝才子眼中也只是一首普普通通的诗词,辞藻华繁,只能让虞祺大人这种钻研此道不深的外行人所震惊罢了。

    可偏偏虞大人看到此诗之后,顿时惊为天人,居然有了请他给小衙内虞允文当私塾先生的想法!

    虞允文作为虞祺的宝贝儿子,从小私教森严,虽然虞允文从小就不爱读书,但有自己平日里的辅导,学业倒也算是出彩,也是虞府里中所有人都知道的。

    所以夏志恒听闻此消息后,顿时气的不行!

    那小衙内才七岁,有自己这名举人辅导学业还嫌不够,居然找个屠户跟自己抢夺职位?

    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面子的问题!

    听着对方的话,郑途还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丝毫不在乎夏志恒的身份,随口说道:“早就写完了,而且已经给虞大人和唐大人过目,你要是感兴趣也可以过去瞧瞧。”

    写完了?

    他面色一变,看向正在专心致志钻研的虞祺二人,随后露出讽刺一笑!

    “哼,我倒要看你写出什么狗屁出来!”

    他的话音未落,一旁的虞允文却站了起来,拿出刚才郑途给他写的那首《牧童遥》:“夏师,这位先生也是懂得诗词的,他刚才还教我写诗呢,你看,这就是先生教给我的诗。”

    “教你写诗?”

    夏志恒并未接过,只是怒笑着点点头:“小衙内,你可知道他只是名屠户?”

    “你让他教你写诗,要是耽误了学业,我可是要向虞大人禀告此事的。”

    说完,夏志恒将虞允文手中的诗抢过来,揉成一团丢到地上,还踩了两脚。

    他最讨厌郑途这样这样没水平却来添乱、瞎显摆的家伙。

    教书育人这种事,就要自己这样专业的人来做,一个小破孩懂个屁?

    而看着郑途硬朗的面孔,还有那像是习武之人的体魄,夏志恒便更加的不屑了。

    “好诗,好诗啊!”

    然而就在下一刻,虞祺的发自真心的赞赏声便传到了他耳中。

    夏志恒眼底露出些许不屑。

    虞祺身为知州,却丝毫没有知州的胃威严,对着一屠户写出来的烂诗大呼小叫。

    “跟我过来,”

    拉着虞允文走到书案旁边,夏志恒本来是想让其看清郑途的真实面目。

    可当他看到第一眼之后,眼睛再也不受控制,字字斟酌过去。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当他看完最后一个字,脑中再也想不出任何贬低性的词语,只剩下满心的恐慌。

    这首诗当真是一名屠户做出来的?

    只靠这一首诗,便足以名满燕朝,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出现在郑途的身上!

    “志恒,你来看看,郑途这首诗可还有什么不足之处?”虞祺招呼夏志恒到自己身边来。

    夏志恒咬了一口舌尖,疼痛使他从恐慌和震惊中挣脱出来,更加坚定了郑途买诗卖诗借此扬名的信念。

    在虞祺面前,自己绝不能轻易承认这首诗是郑途原创,否则之前那些话就是在在自己抽自己的脸!

    夏志恒咬牙行了一礼:“虞师,学生认为,这首诗是学生读书开悟以来,见过的最具盛唐气魄的一首诗,春、江、花、月、夜,无论任何一景都有独到之美。”

    “尤其是这句“江月何年初照人”,竟让学生感悟出人生渺小如天地一粟的意境,使得这首诗内在饱满,包含了人生的哲理在其中,光凭此诗,郑屠户足矣与苏、晏等大家齐名,但仍有不妥之处。”

    “有何不妥,你说来听听?”虞祺面色已然有些不悦。

    夏志恒拿起诗,从头评论道:“如果学生没有看错,这首诗是宫体诗,源自宫廷之中,其典型特点是刻意堆砌辞藻,追求外在形式和声律,忽视内容和风骨,用五个字形容即“有形而无骨”,属于靡靡之音。”

    “原因其二,此诗看似写了诸般美景,却毫无主题。”

    话风突然一转,夏志恒沉声道:“其三,学生怀疑的是,一名混迹于市井的屠户,怎么可能创作出宫体诗?”

    “只有一种可能,此诗并非郑途所创!”夏志恒阴阴一笑:“至于从何得到,那就要问问郑屠户了!”

    一阵安静。

    虞祺听完自己门生的评述,心中觉得有几分道理,又看看纸上的诗,读起来似乎确实如其所说,空有外表,只顾及辞藻华丽。

    而最打动他的还是最后一句。

    一名屠户,却出了一首宫体诗,确实值得商榷。

    “呵呵呵……”唐孟阁抚掌而笑。

    “志恒斗胆请问,唐知县何故发笑?”

    “老夫是笑在志恒对此诗太过深究了,非要纠结其诗体和主题。”

    唐孟阁拿起书案上的诗,满目欣赏之色。“老夫不善诗词之道,但也读的出来,此诗全篇韵律公整,朗朗上口,意境清美,很符合老夫这等粗人的品味,而且光是这一个“美”字,就足矣让此诗跻身第一流……志恒可有作品拿出来与之相比?”

    夏志恒呼吸一滞,舌头有些打结。

    他确实爱好作诗作词,作品有十几首,但这也是最令他感到悲哀之事。

    他的那些诗,单拿出来确实无法与这首春江花月夜作为比较。

    “学生……确实没有与之相比的诗词。”夏志恒如鲠在喉。

    唐孟阁点点头:“这便是了,志恒的文才我是清楚的,又是虞大人所器重的门生,尚且写不出同等水平的诗词出来,我等闲人自然也不会在乎什么宫廷诗体,只用来当成助兴之作,欣赏一番也并无不妥,虞大人您的意思呢?”

    “确实。”虞祺表示赞同。

    夏志恒急了,又说道:“但绝不能请他到府上教学,只怕教坏了小衙内。”

    “志恒,你给我闭嘴!”虞祺终于忍无可忍。

    “我且问你,你所做诗词数十首,自认无一比得上郑途这首“春江花月夜”,你说说他不好,那便举例说明一首来!”

    “还有!请不请他来府上教书由我来定,你自听到风声以来,便一直在背后诋毁,身为君子却行小人之事,现在又在我和唐大人面前这首诗百般挑剔,贬低的不值一提,你当我看不出你的心思吗?”

    “学生…学生不敢……请教书先生的事全凭虞师定夺,学生只怕请到不明来历的人会耽误到小衙内的学业……”

    夏志恒身体一哆嗦,磕磕绊绊的解释。

    此话一出,犹如火上浇油,连唐孟阁都表现出了不悦,质疑道:

    “什么叫来历不明?这种话可是随便说的?你之前从未见过郑途此人,有关于人品,他可有不好的传闻传到你耳朵里?”

    这话问出来,夏志恒就已然明白了。

    唐孟阁是在有意的包庇郑途。

    但此时箭已在弦上,只能以退为进,一口咬住郑途的身份与此诗不匹配。

    不管真相如何,只要自己够坚定,虞祺肯定会多虑一番。

    只能等到日后两人同在一个府里教学,再找机会整治郑途。

    他深吸一口气:“学生……学生受教了,日后定然多向郑屠户学习。”

    “你明白这道理就好。”虞祺点点头。

    话说到这里,也就够了。他笑了笑,走到郑途身前亲切的道:“刚刚志恒的行为有些不合礼数,想必先生也听到了,我已经教育了他,还请见谅。”

    “虞大人客气了。”郑途起身还礼。

    “犬子虞允文,年方七岁,敢问先生可愿到我府上教导他学业?”

    一旁的夏志恒听到这话,顿时感到绝望,索性闭上了眼睛。

    没想到,郑途下一句话又令他瞬间睁大了眼睛。

    “恕草民拒绝大人的好意,在下才疏学浅,乃是山野粗鄙之人,只怕会耽误了小衙内的学业。”郑途断然拒绝。

    众人皆为震惊。

    虞祺以为郑途还在为之前的冒犯而气恼,笑问道:“先生不必自谦,若是真如先生所说,又怎能做出如此令人拍案叫绝的诗词?”

    “实不相瞒,那诗是我从一醉酒的老道口中买来的。”

    郑途的这句话,让场内众人全部懵了。

    夏志恒已经跌落谷底的心情一飞冲天!

    他承认了!

    他真的敢承认了!

    夏志恒激动的快要哭出来。

    自己早就说了,一个屠户怎么可能写出这种诗!

    “郑途,你实话实说便可,有本官在场,不用在意得日后得罪某些人。”唐孟阁若有所指,眼神看向夏志恒。

    郑途心中一暖,抱拳拱手道:“多谢大人为我撑腰,可实话实讲,在下确实是没怎么读过书,若是论才学方面,确实比不上那些饱读诗书的才子们。”

    “至于那诗,我只是拿来卖钱罢了......也是当时确实是因为缺钱,否则拿别人创作的诗词出来换钱,这个举动确实不妥。”

    郑途卖诗的最初目的,就是单纯的为了卖钱。

    并非是贪慕虚荣,也不是为了什么妓院里的清倌人。

    他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老师,很清楚自己肚子里的墨水有多少。

    古代这些才子文人,花费了几十年甚至半辈子去研究四书五经、词歌赋,创作出来的诗词也是勉强看得过去,多半是自娱自乐,小范围流传。

    只有那些惊世绝艳的大才,诸如被后人熟知的李白杜甫这些人,他们的诗词结合其经历,拥有了独特精神内核,才能达到争相传唱的程度。

    而他却只是一个屠户出身,创作出来的诗却能超越燕朝大多数的文人,这一点就足够让人怀疑了。

    他早就打算好,卖诗就是卖诗,绝对不能说这些诗是自己创作。

    要是有人问诗的作者,随便编出个理由搪塞过去就可以。

    如果有人依旧信......

    抱歉,那是你们一厢情愿罢了。

    听完郑途的解释,房间内沉寂了良久。

    唐孟阁仰头遗憾的叹息了一声:“我早该想到的,如此惊艳绝才的诗词,真是可惜了......还以为这燕朝又能出一诗词大家......不过也是,文章本天成,想必那无名老道也是落魄的大才,才作出此等佳作。”

    终究是一场闹剧。

    身为知州,却被一屠户玩弄在鼓掌之间,简直颜是面扫地!

    虞祺大袖一挥,拿起茶桌上的乌纱帽往自己头上一扣,“志恒,带上允文,咱们走!”

    “虞大人,您拿的是下官的帽子。”唐孟阁讪笑道。

    虞祺脚步一顿,摘下帽子瞧了瞧,确实不是自己的,丢给了唐孟阁,接过自己帽子重新戴在头顶。

    “唐知县不必送了。”

    他走到郑途身边,仔细上下打量一番,问道:“你胆子不小,居然还敢承认,可知道得罪了本官会是什么下场么?”

    郑途不卑不亢道:“在下当然知道,只要轻轻点头,骗过虞大人,以后便吃喝不愁了。”

    “那你又为何敢当面承认,就不怕我怪罪于你?”

    “到是不怕,可当着小衙内的面,草民得诚实啊,不能带坏小孩子......就算是以身作则,给小衙内上一课吧。”

    其他人这才注意到,虞允文跟在身后,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手里捏着那团被夏志恒踩过的纸团。

    这下房间内几人顿时明悟过来,为何郑途放弃了滔天富贵,直接承认了诗词的来源。

    唐孟阁捧着乌纱帽来到虞祺身旁,哑然一笑道:“虞大人,都说人无完人,郑途他虽然未曾像我等这样读过圣贤书,但论心胸与德行,却是我等要稍逊于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