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血色回音
码头边、城门外,自六月伊始,进城的各处入口无一不竖着谢家的幡旗。旗子底下,往往是两个领班带着七八个小厮守在那里。各地赶来赴宴的宾客,隔着老远望见了旗子,自然晓得差下人拿着请帖过来亮身份。照规矩,谢家的领班行礼接帖,确认了帖子落款上的花押印,便会指派小厮领命,恭恭敬敬地陪护宾客的车驾入城。陪护小厮照例须一路将客送至泰丰街口,交由候在那儿专管接引的仆役替了手,方可抽身返回去重新领命。如此往返,由晨至暮才得歇息。然而,歇也歇不过两三个时辰,顶多是饱餐一顿,再稍稍打个盹。毕竟到了后半夜,白日里迎上门的宾客们陆续从宅子里出来,忙碌便又开始了。这一趟,他们需在领到对牌过后,打着灯笼送车驾去夜宿的邸店。其实,不打灯笼也无妨,在这溽暑的夏夜,城里灯火通明的店铺随处可见。肉铺、糕饼铺、果蔬店……他们的忙碌要一直持续到拂晓,赶在鸡鸣时分将成果送达泰丰街。届时谢宅的西侧门里会走出几个掌事的婆子,一应东西须经她们过目点头,才有资格入宅子的门槛。物什进了宅子,收条放进荷包,挑担推车往回走,抬头一望,天边已是金光灿灿。通宵劳碌的商贩们见此情形,也终于能匀出闲心哼着小曲儿,将这灿烂一并扛上肩头。毕竟,只要再忙上几日,等谢家的宴请结束了,拿着收条一总过来领到钱,家中后半年的口粮便无忧了。
“中大夫、直宝文阁、知随州事周宇靖,贺!”
“东上閤门使、忠州团练使肖复,到贺!”
“承直郎……”
通传声此起彼伏,将一个个头衔与姓名以昂扬的声调由前门送入正厅,咕咚落进谢盛辉的心窝子里,留下众多深浅不同的印子。印迹斑斑点点,连在一起正是他人生的缩影。再将这影像掰开揉碎,拿只竹筛子滤上一滤,或粗或细的颗粒便各归其类:这堆是血脉相连的宗族姻亲,那堆是祖上传下来的世交故旧,余下的一堆,一多半是宦海沉浮二十余年的僚属同侪。六月骄阳似火,可天上的这团火却不如他心里的炽热、盛大。他满心欢喜地沉醉于过往的功绩中,感慨万千,却不知一切将在五个时辰后戛然而止。那时,杯倾盘碎,留下的只有他与魏云峰、章建忠的尸体。
谢盛辉是熙宁五年的进士,祖上几代为官,现如今仍有宗亲在京任职。他本非江淮人氏,只因元丰七年来泗州做通判,与一方山水格外投契,故而动了托付余生的心思,开始买田置宅。只可惜土木方兴,便接到了前往万州的调令,任期未满又迁赴汴京,一路做到右正议大夫、光禄卿,渐渐参透了年近六十的天命,自忖官运也算到了头,干脆假借足疾复发,致仕归泗。细说起来,这也已是绍圣二年的旧事了。
谢家的命案在泗州城引发巨震,余波所及,却叫城内外的庙观香客盈门。善男信女们自不必说,饶是往日那些不事鬼神的,此刻也都赶着磕头进香。旅经此处的异乡客多有探问究竟的,得本地人指点,沿着供奉在金身泥塑前游丝似的烟柱追根溯源,追到最后,虽不确知是哪家的菩萨、天尊显了身,却也晓得事情的根源起自本地神仙的灵验。而这灵验,却须从一个多月前开始寻。
月前,临近端午的某个清晨,一封匿名信悄悄从宅子正前门的缝隙中钻入谢家。早起洒扫的王喜拾了它,不敢擅自做主,急忙禀报给前院的勤务管事李进。李进觉得蹊跷,便将夜里当班的几个僮仆唤了来,挨个儿盘问了一番,却也并未问出什么异常。于是,一面带着值夜的班头前去禀报总管事汤海,一面遣小厮拿着信来到后庭西北角的二道门,找到当天后园子的值守领班宋巧姑。信跟着宋巧姑进了后园子,又复辗转两道手,终于到了始契斋。跟着,在斋院左厢房的鼓腿流云金漆小圆桌上歇了足足一个时辰,直至天光大亮,正屋里伺候洗漱的女使们进去了又出来,这才跟谢盛辉打上照面。
此后的情形,下人们不得而知,只是到了隔天早晨,谢盛辉将家丁们齐齐聚到前厅,吩咐儿子和几个得力的管事分别带队,满城寻人。阵仗拉得这样大,城里自然议论纷纷。流言与揣测像滕蔓一样恣意疯长,只一个上午便爬满了城里的茶楼酒肆。枝枝蔓蔓随着谢家徒劳无功的搜索不断向城外延展,直到三天后,一个游方僧突然现身,才将之连根拔起。
原来这仙僧正是投信人!他自言,因云游途中偶过泗州城,窥见谢宅气象殊异,便起卦卜得了谢氏父子的生辰八字。由八字推得命盘,兼以星象参读——其时正逢辰星逆行、岁星南侵,谢氏的中天主命星荧光黯淡——两相映照,乃是危局之象。出家人心怀慈悲,卜得如此凶兆,便留书警示。他本意是不愿露面的,谁料事情闹得这样张扬,只好现身一见。
仙僧悄然而来,又翩然而去,透露出何等的天机,展示了哪种法力,后来市井众说纷纭,但确凿无疑者独独一事:化形下凡的大罗神仙告诫谢家,于六月望日前大宴宾客七百人,集众人的赤诚念力,或可破灾转福。
随后的一个月里,谢盛辉亲自坐镇,一面派人赴各地送请帖,一面与夫人共同张罗祈福宴。宴请少说也得办个八九天,诸般繁杂遂由此而生。当先的自然是住宿方面的安排。此一节须上州衙同本州的店宅务打好招呼,从城里最上等的邸店中,择三十家距离近便的,谈妥包店的价钱。饮食相关,除了香烛、酒水、蜜饯果子一类的东西要提前备足,打算预订的特色菜品,亦需尽早跟城里的各家酒楼交代清楚。帮手的伎乐班子、仆役、厨娘……均要尽早雇齐,整训仪礼纪律。还有届时每日一送的新鲜肉类、果蔬、糕饼、消暑的冰块……大大小小都得安排妥当,万不可临时短缺。更兼,赴宴的宾客中,哪些人家里新近有添丁进口、嫁娶过寿等喜事的,需提前预备下额外的份礼。自家在城外的几处景色秀丽的庄子、避暑别业,也要派人去收拾布置。宴请过后,那些愿意留在泗州小住的宾客,要当立即安排车马将他们送过去。所涉的衣食住行,亦需赶早筹划、采买。于是乎,整个五月间,泗州城的上上下下跟在谢家身后亦步亦趋,在淮河北岸搅出了一个热气蒸腾的漩涡,涡流中的涓涓滴滴是城中细民的忙碌与期盼,日复一日地旋转着,围着那些尚未到来的贵胄。
谢家的豪宴如期开办,连续几个昼夜,泰丰东街舞乐不停。觥筹交错间,众人慷慨激昂,忆往昔,盼明朝,早把逆天改命的初衷抛诸脑后。谁料临近尾声,谢盛辉却带着其中的两位宾客一同归了西。正所谓,生死随缘去,老天爷相中的性命,没些真本事千万莫强留。
叫谢盛辉拽着一起见了阎王的章建忠与魏云峰,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章建忠,生于江宁府巨贾之家,全族一百多口人同居共财七十余年,一门贩卖粮米的生意,操持到他儿子这辈的手里已是第四代,家族商铺遍布天下。相比之下,魏云峰的光景就惨淡多了。他家在泗州城以南约莫二百里开外的盱山县,是个穷学究。祖上行医,家中也有两、三顷田地,早年曾在州衙当过差。平日里半天教私塾,半天开药铺,做了八九年的鳏夫,膝下只有一个养女。然而,微寒不弃赤子心,他为人乐善好施,教书行医遇见了穷苦人家,必定分文不取,且雷打不动的于每月朔日施粥赠药,经年不辍。临近州县皆闻其义,盱山百姓更是尊他一声“魏善人”。
有道是,一样米养百样人。三位苦主生前既各有各的活法,死后也就各有各的去处。譬如魏云峰,在世时笃信佛法,饮食起居无不从简,如今骤然亡故,养女魏知非便遵照释家的法子,操办起火葬。头七过后,他的骨灰就随波逐水,跌跌宕宕地开启了身后的浮沉。只不过,魏家的丧仪虽然俭朴,魏云峰的身后事却并不低调。盖因盱山百姓大都感念魏善人的恩德,自发筹钱替他做了水陆道场,县内的寺庙也为之敲了七天的无常钟。至于章建忠,毕竟是富贵人家出身,族里财大气粗,请来僧道二百余人,把水陆道场与黄箓斋从头七做到七七,又在卒哭百日祭办了一场,最后才在明器的簇拥下风光入葬。谢盛辉是最微妙的。他生前因多年游宦,很是厌恶跋山涉水,不想等到咽了气,仍不免由南往北再走一遭。怪只怪谢氏的本家在太原府,落叶归根自然要回葬祖坟。中元节法事过后,他的独子谢承宗到城外的丹秋观请了个吉日,在当年十月初与娘子共同启程,车马劳顿近五十天,才将父亲的棺椁护送回乡。山水迢迢,此行的艰辛谢盛辉永远无从得知,毕竟早在引魂幡第一次迎风招展的时刻,他的魂魄已踏进五道轮回,任由尸身在现世腐败。
谢家的送葬队伍自弘德门出的城。北越济灵山,迎着秋风南下的路径逆途而上,直至抵达家族血脉的源头。父亲的骤然暴卒,无疑让谢承宗陷入巨大的惊恐。即便来到太原府,站在祖先灵魂的栖息地,弥散在他骨骸间的战栗仍未褪去。时间带着混沌而晦暗的底色,跟随繁琐的仪式卷入异世界。素未谋面的天师们踏着旧曾相识的步法,将一把又一把黄底血字的咒符烧成灰烬。嗡嗡絮絮的诵经声中,日子被拉得扁平、冗长。摔盆、埋棺、迎来送往,每一个动作,甚至每一记心跳,都被拉缓成慢速推进,似由更多细小的步骤拼接而成。在这样的拼接中,原有的战栗也慢慢地被切割肢解,断裂成无数绵长而细碎的倦怠。随着日子的流逝,谢承宗终于逐渐麻木,也在麻木中逐渐确信:当初,那和尚虽是用了父子两人的八字算出凶卦,可这卦象却单单只挑中了他父亲的命来应。参透了玄机,人生也就变得开阔。谢承宗是官宦人家的嫡出独子,以这样的身份死了亲爹,自然不是坏事。圣人说,三十而立。他爹死的时候,承宗才刚满三十一,此时继家承业再合适不过了。于是,当清明细雨再度纷扬之际,承宗已彻底找回了往日的倜傥,而那时,他恰好重返泗州。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与谢盛辉同岁的千古名家苏轼,曾在十多年前写下过这么两句诗。现如今用在谢家的案子上倒也贴切。毕竟只要跳出遗族的立场,命案就立马显现出截然不同的面孔。正如,在坊间看来,不是有人死了,而是又有人死了——就在谢家出事的四个月前,新城南二厢青草巷的马家也死了人,并且是连主带仆一家十三口全死了。灭门的热闹寻常哪里瞧得见?城中的亢奋因此经久不衰,即便是早春的枝头花在时间的催化下,凋败成了盛夏的叶底蝉,谢氏罹难前夕,吞噬马宅的大火仍旧在众人心里烧得噼啪作响。火苗子一颤一颤,不休不止地映照着那个午夜的癫狂。锣鸣狗吠,爷叫娘哭,在一片混乱中,潜火队员以及左邻右舍的壮劳力奋不顾身地提着水桶破门闯入马家。可寻到的却只有十三具已成刀下鬼的尸体,一声不吭地躺在床上熊熊燃烧。
短短数月间,凶案接踵而至,但泗州城却并未因之陷入恐慌。非但如此,人们的兴致反而愈发高涨。流言蜚语四处奔窜,仿佛是遭遇横死的冤魂在竭尽全力地展示自身对阳世的留恋。马谢两家撇不清的渊源纠葛,两起案件在行凶手法上的诸多相似,为众人的想象留出了无垠的空间。十六条人命腌成的下酒菜,实在回味无穷。饕客们唇齿留香,品不尽的是阴谋的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