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安的大牢中，严世蕃闭目静坐着，自海瑞来之后，王牢头等也再也不敢乱抓些百姓来收些‘孝敬钱’，牢里除了他严世蕃，也倒是没了别人。

    正好还落了个清净。

    “吱嘎......”

    牢房门开，那条黑漆漆的路上多了些亮光。

    “饭放下就好了。”

    严世蕃仍闭着眼，听着周边的动静，那碗也的的确确的放了下来，可来人的脚步，却没有再走出去。

    “嗯？”

    严世蕃睁开了眼，牢门之外，站着的并不是送饭的小厮。

    “海知县？”

    他有些意外，“粮食都分发给百姓了么，你来这里做些什么？”

    海瑞叹了口气，摇摇头。

    “是粮船上的人不让分粮？”

    严世蕃生出了些怒气，“这些个畜生......”

    话还没骂出口，海瑞开了口：“也不是。”

    严世蕃倒是愣了神，许久，才问了句，“那为什么？”

    “改稻为桑仍是要做的。”

    海瑞心里再难受，可这话还是从他嘴里吐了出来。

    自打沈一石告诉了他那些密账后，他心里不知不觉的便压上了这么一块千斤重的石头。

    每每半夜都会让他喘不上气，而后再也无法安睡，只好披衣点烛，研磨写着些什么。

    严世蕃看到了海瑞眼中的血丝，愈渐的浓郁，前些日里，他的眼中亦是这般模样，可眼下，自打进了这牢狱里，反倒是睡了些时间的好觉——从未有过的好觉。

    “改稻为桑，你想怎么做。”

    严世蕃问着，“贱买田地现在也没了机会，朝廷从应天发来的赈灾粮也到了岸口，眼下有了足够撑到明年收成的粮，百姓们更不可能去选择卖掉这吃饭的田。”

    “要百姓自己去改。”

    海瑞摇摇头，这般说道。

    严世蕃愣了愣神，而后呵呵一笑。

    “百姓去改，年初初来的时候，我便已经尝试过，可连马宁远来淳安带兵践踏田地逼着去做，这些百姓也都不愿去改，你现在又能怎么做。”

    “这便是刚开头的问题了，粮发不下去。”

    海瑞蹲坐在地上，重新拾起地上的那碗饭，“百姓手里没粮，浙江手里的桑田数量不够，每年里产的生丝不够，丝绸更是织不到宫里所需要的数目，要让百姓去种桑苗，也就只有这么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

    严世蕃站起身来，目光急切。

    他也想知道，这改稻为桑该怎么去做才能做好做成！

    他能想到的法子，都已经尝试过了，可始终是没有出路。

    “从百姓身上出发。”

    海瑞道，严世蕃眼里一愣。

    从始至终，她好像从来没有从百姓身上为起始点去做这件事。

    海瑞手里端着饭，站起身来，缓缓开口，“粮是借给百姓用来度这次的水灾，这粮不能无条件的借给百姓，若要借粮，那就必须立下字据，要百姓们往后将部分的粮田改种桑苗。”

    “桑苗的钱，朝廷来出，改桑苗的地，也应当三年里减免税收。”

    严世蕃眼里重新燃起了火光，这是个的的确确可行的法子，这是个他都未曾想到的法子！

    “那现在有什么难题？”

    严世蕃心里急切着，双手抓在那牢门的栏上，盯着海瑞的脸。

    “百姓不愿意去改...哪怕借粮给他们，也都不愿意......”

    海瑞长叹一口气，眉头紧锁着。

    他哪能不知道百姓为什么不去改，无非仍是不相信朝廷。

    眼下他海瑞坐在这淳安知县的位置上，百姓们会选择相信他，可谁又能知道，他海瑞能不能在这淳安待满哪怕一年！

    倘若没有一年，粮田改种了桑苗，生丝于这段时间里也产不出，大半年里没有一点的收入，到时新上任的知县若要来逼迫百姓还粮，那只能用田还债！

    百姓们不敢去赌，那是吃饭的田，那是他们一辈子的根！

    严世蕃皱了皱眉，头一次从百姓身上出发考虑这些事，他才发现这些年里大明朝里的百姓日子过的究竟有多苦。

    可......

    他攥了攥拳，最后却还是松了开来。

    “如何让百姓放心，如何让百姓去相信你的话，这才是重要的点。”

    严世蕃说罢，海瑞点点头。

    “便是这里的顾虑，可到底如何让百姓放心，我不知。”

    严世蕃想着，忽然眉头舒展开来，他找到了问题的所在。

    “海知县，你的妻儿老母如今仍在南平么？”

    海瑞一愣，虽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么问，还是点了点头道，“正是。”

    “将他们接来。”

    严世蕃说罢，海瑞脑中一炸，原来是这里的问题！

    新上任的知县，连自己的妻儿老母都未曾带过来，其他人又怎么敢去相信他海瑞会一直长在淳安任职这知县！

    可不过是一瞬的时间，他又连忙摇头。

    “不行。”

    “什么顾虑？”

    “大水过后，瘟疫迟早要来，家母身子不好，女儿还小......”

    他不敢这样做。

    来淳安任职这知县，不能再贴身照顾老母，不能再为家里分忧，他海瑞心里已经足够的不安了，若是接来，若有个三长两短，他海瑞又怎敢面对下面的先辈祖宗！

    “若想解决百姓的心头顾虑，你海知县只能这样做。”

    严世蕃说道，“取舍在你，便是只有这一条路子了。”

    海瑞沉思，将饭放回地上，望着那碗饭，想着百姓们眼中盯着的那些赈灾的粮。

    他死死咬着牙关。

    ......

    从浙江赶往淳安，胡宗宪与严嵩是先到的一批。

    望着那躺在地上的百姓，胡宗宪心里五味杂陈。

    “汝贞......”

    严嵩颤颤巍巍的掀开车帘，胡宗宪上前搀扶起。

    “汝贞啊...你头上...怎么也这么多的白发了......”

    严嵩站在车上，用手抚了抚胡宗宪露出点点花白的双鬓。

    “老师......”

    胡宗宪于内心喊着，并未回严嵩的话。

    “世藩这趟下浙江，倒是给你徒生添了些不必要的麻烦了......”

    严嵩在他的搀扶下下了车，望着他的眼睛，“汝贞，这不怪你...这是世藩自己咎由自取......”

    严嵩重重叹了口气，马夫递过拐杖，严嵩松了胡宗宪的手，拄着拐缓缓向着岸口走去。

    胡宗宪心里不是滋味，于他心里，严嵩仍是他这辈子里最敬佩的老师，倘若自己不知这些个烂事，倘若没有那天的密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