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免得丢了最后的脸面
沈一石笑呵呵着不知从哪摸出了那卷账本,细细翻着,转过头去,也没再看海瑞。
“只是有些事情,想让海大人知道,不只是为了大人,也是为了自己。”
海瑞听着,心头也愈加的沉重起来。
“实在是多了些,这样,我就拣着点来念,挑些重要的,就这两年的几处来念,我呢只当念给自己听,海大人,只当没听见就行。”
海瑞面上恢复严肃,坐直了身子,闭上眼睛。
沈一石将那手上的账本翻好,缓缓开口:
“嘉靖三十九年六月,新丝上市,六月,南京苏州江南织造局赶织上等丝绸十万匹,全数解送内廷针工局。”
“嘉靖三十九年七月,应天布政使衙门、浙江布政使衙门遵上谕,以两省税银购买上等丝绸五万匹,中等丝绸十万匹,和松江上等印花棉布十万匹,解送北京工部,以备皇上赏赐藩王官员和外藩使者。”
“嘉靖三十九年十月,南京、苏州、江南制造局同西域商人商谈二十万匹丝绸贸易,折合现银二百二十万两,悉数解送内廷司钥库。注:无需向户部入账。”
当沈一石说到这里,海瑞再也坐不下去了,他心里愤恨着不满着,呼吸变得愈加的粗重。
沈一石将手里的账册放了回去,又重新取了本新的,依旧没有去看海瑞。
“嘉靖四十年二月,接司礼监转上谕,该年应天、浙江所产丝绸应贸于西洋诸商,上年所存十二万匹丝绸悉数封存,待今年新产丝绸凑足五十万匹,所获白银着押解户部以补亏空!”
“大人......”
门口处来了个仆从,沈一石看懂了他眼神里的意思,便向着海瑞拱手道:“就先到这里吧。”
下人出了门,沈一石过去将舱门关好,
“按理说,单是南京、苏州、杭州,三个织造坊,应天浙江这两省里也有不少的作坊,每年产的丝绸还有松江等地的棉布,如有一半用在国库,也能充我大明全年的三分之一的开销。”
海瑞起身,眼神复杂的望着沈一石。
“告诉我这些,你沈一石是为了什么。”
海瑞面上没了严肃,只剩下了无尽的愁容。
“我之前就说了,不只是讲给大人听,更是为了自己。”
沈一石哂笑道,“沈某为织造局里整日的奔波着,不提捞到什么油水,单是能在这波橘云诡的朝局中得以保身,便是莫大的幸福了。”
“织造局里知不知道这些事。”
“知道。”
沈一石说罢,又摇了摇头,“也不知道。”
海瑞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种账册,你沈一石为什么还敢留着。”
海瑞抬头,死死盯着沈一石的眼睛,他奢望能从他的眼中得到些什么,可仍旧如方前一样,一无所获。
他明白沈一石的意思,账册的事,织造局的杨公公一件不落的知道,可沈一石这账册的事,他杨金水一点儿也不知!
杨公公是宫里的人,本就是为了皇上行事,可他沈一石呢,背后什么也没有,竟然还敢做着这些的事!
沈一石仍旧摇摇头,不回他的问话。
“我沈一石也不知能不能活的过这月了,这事若要不说,那往后,真就没有一人知晓了,沈某心里的苦,可要死不瞑目了。”
“你沈一石替朝廷赈了灾粮,朝廷怎会治你的罪。”
海瑞不明,仍死死望着他,
“我再问你,账册你为什么敢留着,明白回话!”
沈一石笑了笑,自己哪怕再怎么做,该治的罪,他沈一石始终逃脱不了。
织造局的杨公公有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吕芳护着,他沈一石,不过一介贱商,这波橘云诡的朝局里,随便的一小粒砂砾,便足以要了他沈一石的性命!
“账册留下了,但也是没有留下,往后钢峰大人就知道了。”
沈一石看的透彻,转身不去看海瑞。
“海大人,您也该离开了,这数十艘的粮船,我便发往建德,赈粮来救那里的灾民了。”
海瑞皱了皱眉,知晓这是在赶他离开。
他望着沈一石,想说些什么,喉头梗塞,终是吐不出半个字眼,转身离去。
江前那浩浩汤汤的船队赶来,最前方的大船上的桅杆上挂着张极大的丝绸帖,上面只有两个字——应天。
......
百艘粮船,从应天到淳安,严世蕃的眼里早就没了锐气。
当看到岸口的海瑞直立着身子站在那里,当看到围满了岸口的淳安百姓,他这才长长的呼了一口气。
靠岸,下船,严世蕃望着海瑞的眼,缓缓开口,
“共百艘粮船,七十留淳安,三十分往建德。”
海瑞点点头,望着严世蕃没有出声。
“淳安的百姓有你海瑞海刚峰,也是他们的福分,也不知建德现在如何。”
“大人,水灾已经过去了。”
海瑞开了口,望着严世蕃的眼睛,看着他那凹陷进去的眼窝,
“这粮如何分发如何处置,交给你海知县了,剩下的,让后面的人继续驶往建德就好。”
“那你呢?”
严世蕃笑了笑,他知道自己的结局应当如何,摆摆手没有讲话,回头示意跟着的人开始搬粮。
“当务之急,先让百姓吃些粮米吧。”
他头次开始关心着百姓,看着周边的百姓望着他的那些个期盼的眼神转变成了兴奋,当听到有粮吃时那心头藏抑不住的欢喜,倒是让他有了种新奇的感觉。
“听严巡抚的。”
严世藩摇摇头,“严某受不起这巡抚一职。”
没人知道严世蕃受了多大的苦难,竟能从原先那样的嚣张跋扈到了现在的这般模样!
“方前的船?”
严世蕃问道,“是谁来的,沈一石么。”
海瑞点点头道:“是织造局的船。”
“来贱买粮田?”
“是奉旨赈灾。”
严世蕃听后,眼中先是震惊,然后苦笑一声,没成想,自己竟连个织造局当差的商人都不如。
怪不得严嵩对自己这趟南下浙江如此的担心,自己不过是个刚愎自用,心高气傲的烂人罢了!
“剩下的,便全交给你了。”
严世蕃说罢,向前方走去。
“你呢?”
海瑞转身,望着他的背影,严世蕃停步,一字一字的往外吐着:
“自上囚车,免得丢了最后的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