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CASE CLOSED
桑丘眨眨眼,一时间有点跟不上罗宾的思路。
甫一听到噩梦这个名字,他便感觉自己被拉回了童年时代,那个父母会用这个名字来吓唬孩子、要求孩子乖乖呆在家睡觉的时代。除此之外,这段历史被改编成了无数的小说、歌谣、剧目……因此噩梦一出现,绝大多数人第一反应不再是对牠以及牠的残酷行径感到恐惧,而是对孩提时代的怀念。
然而当罗宾将噩梦与恩佐同时说出口时,这种童话般的虚无感顷刻被打破,转而是一种惊疑和不安,顺着脊柱攀附上来。桑丘紧张地盯着罗宾,吞了吞口水:“师兄……你指的是上古时期的噩梦?恩佐的底牌是……是噩梦?”
罗宾轻轻点了点头。
“这是怎么回事啊?”他越发困惑不解了。他只是做了个算不上噩梦的噩梦而已,怎么还真冒出了个只存在于小说和歌谣中、那个黑暗与负念的代名词噩梦了呢?
罗宾从口袋取出烟斗,又拿出用防水袋包着的一小撮烟草,放入烟斗中点燃。
他深深吸了一口,眉头慢慢地舒展开。
“也许我的潜意识早就告诉我了这个结论,只不过我一直不敢也不愿相信吧……”他摇了摇头,“你听到的声音,看到的紫黑色颗粒,不是别的,正是连通噩梦异界与我们世界的异世界通道。布匹撕裂声是异世界通道开启的声音,而那些颗粒物,是通道开启、时空扭曲后,产生的魔法能量外泄。不过,可能因为封印的存在,又或者是别的原因,通道并不稳定,只存在了不到一秒就消失了。”
“原来、原来是这样……”桑丘彻底愣住了,“可是,为什么我看到的一定是通往噩梦异界的异世界通道呢?其他的世界不可能吗?魔法学院不就有通往迷之岛的异世界通道吗?”
“不会的。”罗宾解释道,“异世界通道出现的机制特殊、条件苛刻,如果哪里都会突然冒出个通往异世界的大门,我们的世界岂不是要乱套了?一般而言,异世界通道有两类,一类是像迷之岛通道那样,通往本就与我们的世界紧密关联、却存在于这个世界另一个‘位面’的区域,这种通道的特点是非常稳定,要么一直开放,要么一直关闭,但某个契机之下可以开放。前往迷之岛的通道在这个世界诞生时就存在,只不过最近几百年才开启,然而开启之后就一直很稳定。另一类是世界诞生后产生的通道,比如通往噩梦异界所在的通道,又或是通往幽暗空间的异世界通道。这些通道连通的世界不一定与我们的世界有关,有的甚至截然相反,但却因为某些原因出现了。这种通道出现之后一般会缓慢扩大,最终形成足够两侧生物‘互相串门’的大小,并趋于稳定。而不会像你提到的那样,突然出现又迅速消失——会出现这种情况的,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我们所在的世界对那个世界进行了封印。而被我们世界禁止通行的只有——噩梦异界。”
“原来如此……”桑丘吞吞口水,意识到自己这是忽视了多么重要的线索,他感到无比内疚,沉重地道,“如果我早点意识到就好了……那时候恩佐还没有发动战争,如果我早点告诉给大家……说不定我们能提前做好准备……”
——就不会走到这一步……探长师兄失去了拉维,王国的大家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罗宾摇摇头:“不能这么想。很多事情没发展到一定阶段,谁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呢?难道你能因为一只没有成熟的可可果似乎有被虫蛀的痕迹,就把它从树上摘下来、剖开检查吗?”
桑丘褐色的眼睛因为自责黯淡了些许,但他没再多说什么,而是认真地听罗宾继续着推理。
“先说结论吧。恩佐应该早在多年前,就因为某些原因被噩梦碎片附身。不,与其说是被附身,不如说噩梦与他达成了某种协议……某种合作。他的最终目的应该是重新打开幽暗空间的禁忌之门,将噩梦与噩梦军团重新带回我们的世界。”
这个结论实在太过惊人,而当罗宾轻描淡写地将它说出来时,个中形成的强烈反差让桑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恩佐果然疯了吧……”桑丘轻声喃喃。
“你还记得海伦那个案子吗?”罗宾忽然问。
他点了点头,心情愈发沉重。虽然已经当了骑士,虽然亲历了那么多次血腥残酷的战斗,但每次想到海伦师姐和那个骇人听闻的案子,他依然感觉毛骨悚然。
“那我们就从这个案子开始说起吧。”罗宾顿了顿,“应该从那个时候开始,恩佐就已经被噩梦碎片附身,并在酝酿着战争。而海伦的失踪是整个过程的一个小插曲。是的……恩佐全程参与了这个案子,在我们行动的时候,他也在暗处行动,并且永远领先我们一步……我们,全程被他牵着鼻子,走上了一条彻底错误的道路……而他不惜冒着极大风险也要误导我们的原因,就是要隐藏一个事实,一个可能暴露他最重要、最深切的秘密的事实……那就是木偶是‘活’的。”
“木偶是活的?”桑丘重复了一遍。
“确切来说,是被噩梦碎片附身了。”罗宾捏紧了烟斗,“上一个能确定是噩梦碎片作祟的附身案例距今已数百年,然而如今,短短几年内,居然一下出现了两例,说它们之间毫无关系似乎有些牵强。我们只能暂且猜测木偶的碎片实际上是从恩佐身上的‘主碎片’分裂下来的,兴许是当时恩佐作为随行老师,与魔法学院的同学们一起前往大剧院观看《黑月之日》,当紫衣小斯芬——也就是凯蒂木偶登台表演时,一部分碎片分裂下来,附身在了木偶身上。而恩佐一开始并未察觉。待回到学校、抑或是海伦失踪后,他才意识到了问题……我在魔法学院调查海伦失踪时,频频感觉有一股力量在阻碍我,想必就是恩佐所为。”
“我们第一次相遇的那天夜晚,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当时我们正说着话,却突然听到了一种很奇怪的脚步声。哒哒,哒哒,像木头敲击大理石地板的声音。但是,当我用煤油灯去寻找那个奇怪声音的来源时,声音却消失了。现在真相大白了,这个声音不是其他东西发出来的,正是紫衣小斯芬——也就是凯蒂木偶的脚步声。被噩梦碎片附身的死物有着在影子之间穿梭的能力,因此当我发现它的存在时,这只木偶便穿入我的影子,消失在了我们的视线之中。”
桑丘目瞪口呆,没想到早在他们知道凯蒂木偶的存在之前,他们就与这只木偶打过照面了。他不解地问:“可是……如果凯蒂木偶被噩梦碎片附身,它会做些什么呢?它那么晚到魔法学院,又是为了做什么呢?”
“它是为了寻找炼金用的魔药材料。”罗宾回答,“那段时间,有学生反映说炼金仓库有被翻乱的痕迹,还丢失了一些材料。然而当我派一位探员前去调查时,这种现象却停止了,之后再也没发生失窃情况。而丢失的炼金材料,现在想来……”他皱起眉,努力回忆着——“恰好是经理曾使用过的、将人体器官炼化为他物的炼金配方所需的材料。”
“接下的内容,我加入了一些猜测,但应该大体没有问题。噩梦碎片可以附身活物,当附身活物时,它会扭曲并放大活物的意志;而当碎片附身死物时,则可以操纵它的行为,相当于让噩梦凭空得到了一具躯壳。然而,凯蒂木偶的存在比较特殊,它介于两者之间——并非活物,也并非完全的‘死物’。凯蒂作为被经理最早杀害的一批流浪者之一,她的木偶被丢在地下室,‘目睹’了经理多次残忍的人体炼金行为,久而久之,木偶体内蕴集了强大而扭曲的负念。当它登台表演时,噩梦碎片被这股强大的负念吸引,附身在了木偶身上,凯蒂木偶也因此‘活’了过来。我认为,虽然她被炼制成了木偶,但应该保留了一些微妙的‘潜意识’。一方面,凯蒂木偶依然保持着作为一个七岁女孩的善良与天真,在登台表演时,她看到自己的孪生姊妹,下意识想要靠近她;另一方面,噩梦碎片的作用让它下意识想要模仿经理,抓到新的受害者,将其炼制成木偶,并在这个过程中吸收负念,逐渐壮大力量。负念源自一切负面情绪,悲伤、嫉妒、恐惧、绝望……其中,绝望是负念最强大的负面情绪。
“在这种矛盾交织下,凯蒂木偶通过某种方式抵达魔法学院,并与海伦取得联系。虽然一般被噩梦碎片附身的物体都不会说话,但我认为基于同样的原因,凯蒂木偶是会说话的,或许也正因如此,恩佐才如此想要抹除木偶的存在吧——凯蒂木偶应该在一开始就告诉了海伦她的身份,即她曾是海伦的孪生姊妹……或者,告诉了海伦她的名字,仅此而已。无论如何,她取得了海伦的信任。皮卡曾经提到,凯蒂以前总是穿着一条红裙子,那么,海伦第一周的行事就可以解释了:她并非是在经理的授意下复现《黑月之日》经典一幕,而是在替凯蒂将紫衣重新染回她曾经穿着的红裙子。木偶花了两周时间,慢慢瓦解海伦的警惕心,最终将她带入地下室……”
罗宾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
“凯蒂木偶究竟有没有杀掉海伦,我们无从得知。”他摇了摇头,“我们就先假设出于某些原因——可能是木偶本能地害怕火焰,又或者是炼金材料还没收集完全(如果不考虑地下室还有剩余材料,那么木偶偷取的材料完全不够)——木偶暂时没有杀死海伦吧。总之,凯蒂木偶把海伦留在了地下室。而恩佐在我们之前赶到地下室,找到了凯蒂木偶,吸收了附在它身上的碎片,我怀疑他应该可以提取噩梦碎片的记忆,或者他迅速推理出了所有真相……”在说到后一种可能性时,罗宾轻轻苦笑了一下,“总之,他要阻止我们发现木偶的存在,或者说,阻止我们发现是木偶绑架了凯蒂。那他要怎么做呢?嫁祸。把海伦失踪嫁祸给经理。这样做应该是基于两个考虑,其一是他结合我们当前的调查进展,发现嫁祸经理是最为自然、最容易被我们接受的事,其二是经理本身做的事过于邪恶残忍,我们一方面会下意识地将杀害海伦之事也归于他,另一方面会被这个秘密震惊、进而忽略一些细枝末节。国王陛下提到,恩佐曾与他的舅父安布罗斯交往密切,而经理的炼金秘典恰好是从安布罗斯处获得,因此恩佐知道这本书的可能性很高——甚至安布罗斯也给了他一本。总之,恩佐通过某种方式说服了经理,劝说他尽快处理掉剩余的流浪者木偶,并建议他使用‘腐草为萤’的炼金配方。出于‘好心’,他还提供了腿部带有菌丝的金箔虫。经理带着木偶回到秘室,火急火燎地开始销毁证据,然而意外发生了,炼金锅发生了爆炸,经理当场死亡。当我们赶到时,由于没有想到恩佐从中作梗,自然而然将整件事的真凶怀疑到了经理头上。而恩佐也得以安全地隐身在幕后。”
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罗宾喉咙有些发疼。桑丘把自己的军用水壶递给他,罗宾接过水壶喝了几口,润了润嗓子。
“至于海伦的那副画,我认为,这应该是恩佐在整个行动中最大的不确定因素。”罗宾道,“本来在我们的调查中,他做的一切事都是为了隐藏木偶的存在——无论是凯蒂木偶,还是其他流浪者木偶,但是,海伦这幅画却将木偶纳入了我们的侦察视野里。不过,由于这幅画有太多的解答方向,除了‘凯蒂’这个名字稍显突兀,整体而言,他的隐瞒做得很成功,也很干脆。”
如果他再深想一步……事情会不会变得不一样呢?
他强迫自己从自责和内疚中走出来。
“那么问题来了,恩佐必须要让我们相信海伦已经死了,并确实找到了真正的凶手,这样我们才会彻底结束调查。而那柄万眼法杖就是海伦已死的绝佳证据。我们正是因为万眼法杖上那两颗同源宝石,才因此认定经理对海伦下了毒手,并确确实实将她炼制成了木偶……”
“可是,”桑丘说,“可是同源宝石确实是存在的呀。如果海伦师姐没有被炼成木偶,那么经理又是如何得到同源宝石的呢?”
“‘鼓鼓蛙’。”罗宾说。
“诶?”
“鼓鼓蛙。凯蒂的外号。青蛙在什么时候,会用‘鼓’来形容?在鸣叫的时候。当青蛙鸣叫时,它的两颊和腹部都会鼓起来。”罗宾仿佛又回到了七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在餐厅与拉维提及海伦案的诸多疑点。七年之后……他终于把这个梗在心头数余年的案子彻底告破。“凯蒂是因为残疾被人贩子抛弃,但从外观又看不出她的问题……没错,凯蒂有两颗心脏,她的第二颗心脏位于腹部。当她剧烈运动或跑跳时,她的肚子便会剧烈鼓动,其他孩子便以此为特征,给她取了这个外号。”
桑丘陷入了长久的震惊里。
“……”他张张嘴,缓冲了好一会儿,“不愧是……不愧是罗宾探长。”
这句话罗宾听了无数人说过,他当然知道这是大家对他能力的认可,但此时此刻,他更多的感到是一种恐慌,一种疲惫……一种自责。他安慰了桑丘,自己却掉入了牛角尖。他知道自己将会在未来一遍又一遍地冒出这个念头:如果他早点意识到这一切,事情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这样一来,恩佐的所有反常行动都可以得到解释了。”罗宾说,“恩佐为什么要发动那么多次矿难?为什么要将战线拉长?之前我以为恩佐在进行永生实验,不,并不是,他是在为噩梦积攒负念,以开启异世界通道。矿难死伤者相较战争受害者来说,并不算多,但因为遭遇矿难者,往往都在无尽绝望中慢慢死去,由此产生的负念非常强大。除此之外,恩佐的宠物各个都是敢死队成员,这与他的训练方式有关:弱肉强食、你死我活,能活到现在并与我们交锋的宠物,应该都是在这种残酷的训练方式下拼杀而来的。在战斗中死去的宠物,也成为了负念的一部分。”
“从你三年前在人鱼湾发现异世界通道这点可以看出,恩佐原计划应该是在战争开始前,就将噩梦大军带回这个世界。但或许因为封印过于强大,异世界通道并不稳定,他才决定先开战,通过战争快速积累负念,并在这个过程中连通噩梦异界。”
“如果恩佐真的准备这么做……”桑丘沉重地说,“我们必须要快点把这件事告诉国王陛下。”
“没错。”罗宾慢慢地点了点头,“雨停之后,我们就尽早出发吧。”
“没问题。”桑丘站起身说,“我去守夜。”
“没关系。”罗宾说,“你再睡一会儿吧,我不困。”
不是不困,而是睡不着。如今真相大白,所有的疑点都有了合理解释,恩佐想取他性命的原因也分析清楚了,然而,他心中却毫无喜悦,甚至有些自我厌弃——恩佐担心自己根据已掌握的线索推理出真相,为此不惜暗杀他两次,最后导致了拉维遇害......然而,恩佐高估了他,把他看得太厉害、太无所不能了......如果不是今天桑丘意外做了那个梦,如果不是他恰好听到了异世界通道开启的声音......他可能会一直被蒙在鼓里。
桑丘看出罗宾情绪再次陷入低落,拿起背包,在深处挖出了两块......枫糖雪糕饼。
桑丘在心中暗叹一声,他想起这两块饼本来是给克莱尔准备的,但一到白落落村,他就给忘了。既然如此,那小克莱尔的饼就下次再给她吧。他捡了两根干净的树枝把饼串上,放在火堆上烤了起来。在火焰的作用下,枫糖慢慢融化、渗入饼内,不一会儿便香味四溢。
桑丘把饼吹凉了些,递给罗宾。
罗宾接过雪糕饼,望着在火光映照下晶莹透亮的枫糖,表情有些微妙。
桑丘知道对方也想起了七年前与当下颇为相似的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