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子与星空

第6章 赔罪

    月清儿回乡之时,孙愚派了医馆里最出色的两位弟子陪同。

    这两位一男一女,男的叫易百事,除了精通医术,还是一位入道境的修行者,最终极有可能立宗;

    女的名唤徐素卿,虽不修道,却是医馆里最出色的女圣手。

    月清儿原想拒绝,但考虑到有孕在身,加之这一路山高水长,此番回去还不知会面对怎样的局面,便接受了。

    这三人一路说说笑笑,相处倒是很融洽,除了一直被唤“小师娘”有些不适外,月清儿倒没有什么烦心事了。

    她心里一直在想当年的那道鱼和哥哥的那个身影。

    或许是近乡情怯,离固山城越近,月清儿内心越不安。

    徐素卿是个聪明的女子,一直都在安抚她的情绪。

    她明白月清儿不仅仅是期待回到家乡,还有一种担心物是人非、故人不在的惶恐。

    好在少小离开时的小城,还保有着原本的风貌,河道弯弯,杨柳依依,石街坦阔,民风淳朴。

    当初记忆中的茅草屋已经寻不见了,但经过一番问询,还是找到了记忆中的那道身影。

    兄妹两人乍一相见,恍如隔世,既而抱头痛哭,尽情宣泄多年来的相思之苦。

    他们从儿时能记起的第一件事说起,一直说到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

    一路随来的易百事和徐素卿忙里忙外,收拾整顿不亦乐乎。

    直至月悬西空,徐素卿才提醒说月清儿怀有身孕,吓得他哥哥赶紧让她好好休息。

    月清儿既归了故里,自然要认祖归宗改回了简姓,至于那个把她卖了的父亲,已多年不知踪迹。

    有人说他因为欠了赌债,被沉潭了,也有人说他逃到了外地。

    简月清和她哥哥简大奇,从今天开始就成了彼此的依靠。

    在父亲失踪的那些年里,简大奇的生活和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他还是过着半乞讨的生活,只是偶尔会有人指指点点,说他可怜。

    但简大奇从不关心别人在背后怎么说他,他只关心肚子能不能填饱,任何事情一旦和生存比起来,都会显得微不足道。

    后来大了一些,简大奇开始给一些饭店餐馆干些小活,以换得一些剩菜剩饭果腹。

    再后来,开始给饭店的厨房打杂,继而洗菜,配菜,直到最后居然成为一家饭店的厨子。

    凭借多年来的踏实努力,简大奇积攒了一些钱财,买了一个小院落。

    这院落只有一排三间土坯房子,中间是厅堂,左边是卧房,右边是灶房兼柴房。

    屋子虽简陋,但也总算有了一个遮风挡雨的小窝。

    第二日,日上三竿之时简大奇被一阵嘈杂声吵醒,他从一堆柴草里爬起来,顶着蓬乱的头发和草屑走了出来。

    眼前的情景吓了他一跳,几个人正把他家的围墙拆得七零八落。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为什么要拆我家的墙?”。

    “师伯好——”易百事幽灵一般出现在他面前,给他鞠了一躬。

    简大奇吓得连退三步,“不敢当不敢当,兄弟你我年纪相仿,哥弟相称、哥弟相称就好。”

    “使不得,使不得,你是我小师娘的哥哥,我自然得叫你一声师伯,辈分不能乱的。”

    “这,好吧好吧……能不能先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简大奇看着自己辛苦筑起的院墙被拆了,心痛不已。

    “师伯,是这样的,我看这院子有点小,我们几个都住不下,等师娘生了孩子,师伯您再娶了妻子,这就更没法住了。我连夜把左右两户人家的房子买了下来,然后找了一些泥瓦匠人来重新做下围墙。”

    简大奇讶然失声,睁着眼看来看去,有点做梦的感觉。

    待一切收拾妥当,已过去一月有余,简月清让易百事和徐素卿尽快启程回返,她实在不好再劳烦二人。

    这二人嘴上说着好,却不见任何行动。

    相反,徐素卿把临街的一间房子改做了医馆,每日给人看病诊治,分文不取;

    而易百事呢?到处“惹是生非”,找人打架。

    不管是地痞恶霸还是武师衙役,但凡能打的,他都打了个遍。

    往往是易百事把人打伤,徐素卿再把人医好。

    如是不过一月,整个固山城都知道皇城来了一个女子,这女子来此是寻访家人的,心地善良,专门开了一家医馆免费给人看病;

    但这个姑娘也惹不起,他的家丁把固山城最厉害的修道者都打得鼻青脸肿,而且据说只用了一只手。

    简月清明白这二人为何如此行事,内心自然感激万分。

    但她也明白,来日方长,她终究是要靠自己的。

    她不知道那个男人会不会来找她,因为他是个出了名的浪荡之人,而且他们身份地位相差悬殊,往后余生很可能就是她和孩子相依为命了。

    徐素卿的医馆一直开到一个女孩儿呱呱坠地,她无微不至地又照顾了这对母女一个月,才和易百事踏上返程的路。

    之后每一年,易百事和徐素卿都会来一趟固山城,小住上一月再回去。

    两人的行事风格也没变,易百事还是到处找人打架,打完人再让对方去找徐素卿医治。

    如此这般,几年下来,固山城从未有人为难过简月清一家。

    又一日,阳光正好,水碧山青,天空蓝得像大海的投影。

    简月清坐在大院里,一针一线地做着刺绣,这是她的拿手活计,绣什么都栩栩如生。

    她不愿手艺生疏了,闲来无事时便绣些花鸟虫鱼来售卖。

    她那已经五岁的女儿如今出落得眉清目秀,水灵可人,颇有她的几分神韵,就是性子有些跳脱——这点像他爹爹——此刻正在院子的角落里逗弄一直小黄狗呢。

    除了母女二人,院中还坐着一个老太婆,那是街尾的媒婆,姓王。

    这王婆自去年易百事二人走后,便时不时地来和简月清套近乎,套了几次后,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替县太爷的公子说媒来了。

    据说那公子虽然和简月清只有一面之缘,却对她念念不忘,已到了夜不能寐的境地。

    但碍于人家已有家室,以及见识过易百事的厉害,也不敢有什么过份的举动。

    但随着简月清孤儿寡母在固山城住了四五年,却从未见孩子的爹爹出现过,各种流言便不胫而走了。

    胆大的也开始有点小心思了,这县太爷的公子便是其中最执着的一个。

    他想法设法接近简月清,都得不到回应,于是又隔三差五差王婆来旁敲侧击。

    王婆也是左右为难,她被简月清明确告知事不可为,可又不敢得罪公子爷不得不来,三番五次地被拒绝,她自己都感到老脸挂不住了。

    后来她再见简月清,只是走个过场,绝口不提说媒之事,两人只是闲话家常,说些趣闻轶事,一来二去倒成了忘年之交。

    “王婆,今天来,是自己来的,还是被差来的?”简月清引线穿针,脸上挂着笑意。

    王婆哀叹一声,算是做出了回答。

    “这人还真是执着,再过一月,易百事差不多就要来了,到时我让易百事去找他说说清楚。”

    “别,可千万别呀。那个易百事可不是普通人,他要是去找施公子,那施公子恐怕三月下不了床了。”

    王婆带着几分同情地说,“孩子,其实施公子人真不错,长得俊朗,也无官家子弟的纨绔习气,你为什么就不考虑一下呢?”

    “我有男人了。”

    “可他在哪呢?”

    “他忙着云游天下呢,随时都可能出现。”

    “哎——孩子,你瞒不了婆婆的,婆婆好歹年长你几十岁,其实哪,遇到负心薄幸之人并不羞耻,重头来过就是了,嫁个好人家,一样可以活得好。施公子说了,他会将简陌视为己出的。我们女人,能找个男人最重要。你看,你要是有个男人,也不用每天做这些针线来……”

    “王婆,你不用再说了,你知道我的意思。”

    简月清打断她的话,一边垂头穿刺一边说,“以前有个人对我讲,人,只有靠自己,才能真正活得自由,活得好。我虽然是女子,但我不需要依附男人,我一个人带着简陌,一样能活得很好。而且,我是真的有男人。”

    “哼!”王婆看起来似有很大的不满,抱不平地大声说:“如果你真有男人,那他真不算男人,让这么好的媳妇一个人独守空房,你们孤儿寡母多么不容易啊。他简直就是个混蛋,是最坏的坏人!”

    王婆的不满只让简月清的嘴角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却引起了院落里小简陌的注意。

    小姑娘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拍拍身上的泥土走了过来。

    “婆婆,你怎么骂我爹爹呀?”孩子说话的口音还带着稚气,她圆睁着眼,似乎想不明白。

    王婆一看这娃娃粉雕玉琢玲珑可爱,就更气那个男人了。

    “你爹爹不该骂吗?这么多年了,他都没来看你和娘亲,你们娘俩多苦呀。”

    说完竟从袖中抽出一条手帕来,状似伤心在擦泪。

    “婆婆,你怎么哭了?”小孩子天真无邪地问,“我们过得不苦呀?我和娘亲在一起很开心。另外我告诉你哦,可千万别说我爹爹的坏话,我爹爹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就能听到你说的坏话。”

    王婆竟瞬间破涕为笑了,打趣地问:“你爹爹还能是千里眼、顺风耳不成?”

    “我爹爹是大宗师,大宗师知道吗?”

    小姑娘一脸认真地在解释,她小手一抬,指向一座直插天际的远山,“看到那座高高的山了吗?”

    “我告诉你哦,大宗师一跺脚,‘咻——’得一下就飞到山顶了”,她用力跺了一下脚,嘴巴里发出奶声奶气的童音。

    “再跺一下脚,就会‘咻——’得一下又飞到地面了。”小姑娘又一跺脚,手臂紧跟着落下来指向地面。

    王婆被她那憨态可掬的模样逗得一会儿哈哈地笑,一会儿咯咯地笑,笑得前俯后仰两眼含泪,就是停不下来。

    小简陌感到自己被冒犯了,马上就板起脸来,皱着小鼻子说:

    “我爹爹就是大宗师,大宗师就是能像神仙一样在天上飞的,我爹爹也不是坏人,他一定会来找我们的。因为我娘亲是她的娘子,他以前对全皇城的人都说过,‘天下唯有娘子与美食不可辜负’!”

    简月清刺绣的手突然抖了一下,脸颊飞起一抹红晕。

    “‘天下唯有娘子与美食不可辜负’?”

    “嗯!”小简陌一脸骄傲地昂起头。

    “真是你爹爹说的?”

    “嗯!”

    “对着全皇城的人说的?”

    “嗯!”

    “哼!花言巧语。”

    “简陌——”

    简月清大喊一声,脸红得更厉害了,“大人家说话,去一边玩去。”

    简月清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好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她像是在尴尬的海洋中突然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忙起身。

    她边走变问:

    “来了,谁啊?”

    静默了片刻。

    门外人说:

    “娘子,孙某给您赔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