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子与星空

第14章 第一日

    孙鲁和孙固并肩行在一条黄土夯实的小路上。

    那小路两侧是宽阔的庄稼地,一片绿油油的,庄稼地的远处,零落地散布着十来户人家。

    孙鲁告诉孙固,那是梨村。

    皇帝当初将这山脚八百亩土地敕封给孙家时,按例梨村的百姓是要迁出去的,但孙老夫人不想这些人背井离乡,便将他们留了下来。

    几十年来,这些百姓怀着一颗感恩的心和孙家相处地极其愉快,同时也一直享受着孙家的庇护。

    小路的尽头,便是山脚下的一处屋舍了。

    一间石头垒成的屋子背山而建,纵向还立着两间连在一起的茅草屋,三间屋子呈曲尺形,半围着一个半亩的谷场,谷场正中有一颗巨大的楝树。

    楝树似乎还没睡醒,这时节其它树木已经一树新绿,它还是光秃秃的,那些纷披的枝丫上,还挂着一串串在去年严冬中没有落下的佛珠一样的黄色圆形果实。

    但只看那四面八方无限伸展的枝干,便可以想见待到盛夏时节,这一树的浓阴将带来多少清凉。

    一个花甲老人从草屋走了出来,他看上有些老迈,但步子依然稳健。

    他管孙鲁叫二少爷,管孙固叫娃娃,他用他布满老茧的手在孙固的头上摩挲了几下。

    孙鲁对老人说:“台伯,这就是我给你找的帮手,这孩子力气大着呢,以后粗活重活都让他干,您老就好好养着,一旁指导他种花种菜就行了。”

    孙固转身看向谷场的另一侧,那里好大一片菜园子,被分割成了一块块一畦畦,上面遍植着各式各样的作物。

    孙鲁这时又道:“台伯,你先带他到处转转,我去山上看看。”

    “曲尺”弯折处的屋角,有一条狭长的小道,一直爬到茂密的山林里。

    孙鲁刚行出几步,又折返回来,带着几分疑虑问:“台伯,他最近……”

    台伯摇摇头,“我好久都没见过二老爷了,不过他……”

    台伯望着孙鲁没把话说完,感觉就像两个极有默契的人,一点就通无需多言一般。

    孙固看到孙鲁好像打了个冷战,复又上山去了,只是那步子有些僵硬。

    台伯领着孙固先去各间屋子转了转,石头屋子显然刚被清扫过,一应生活物件都齐备无缺。

    尤其吸引孙固目光的,是紧靠墙面的两个柜子。

    一个就像医馆里存放草药的药柜,有好多的小匣子。

    台伯说,匣子里装的都是各种花草蔬果的种子和球根。

    另一个柜子方方正正的,两扇木门紧闭着。

    台伯说,那是二老爷的书柜,里面存放着他精心收藏的善本、孤本、珍本,有些还是大灾厄时期之前的文本,极其珍贵。

    他叮嘱孙固千万不要乱动,如果动了,千万不要损坏了,不然以二老爷的怪脾气,定会把他踢到天上去。

    两间茅草屋则没有什么值得说道的,一间充当杂物间的功能,另一间则是灶房。

    因台伯从不在这里做饭,灶房被荒废了许久,看上去很是破败。

    看完房子,两人便下了谷场去了菜地。

    菜地旁有一条山上流下来的溪水,这样灌溉起来就方便多了。

    台伯一边走着,一边如数家珍地给他介绍每一种植物的来历,以及它们的味道和种植方法。

    菜地真的很大,每季的瓜果蔬菜不仅能满足孙府的日常所需,往往还能剩下许多分给梨村的乡亲。

    等他们从菜地回到谷场时,恰巧遇见孙鲁下山,只见他低着头,气呼呼地快走着。

    台伯喊了声:“二少爷。”

    孙鲁恼火地抬头看了二人一眼。

    二人赫然发现他的左脸上有一个鲜红的五指印。

    孙鲁没好气地摆摆手,又气呼呼地低下头,急急地走了。

    台伯叹息一声,“哎,又被二老爷打了。”

    但他也知道,这些都是老爷们的事,轮不到他置喙。

    看着一向玩世不恭的孙鲁气急败坏的背影,孙固忍不住抬头向山上看了看。

    但他只看到了满目的苍翠。

    逛完屋子和菜园,台伯闲来无事便拉着孙固给他介绍一些事情。

    上到皇帝圣人,下到商贾百姓,远到天南海北,近到富州梨村,他好像要把自己脑海中知道的一切全部倒给孙固听。

    台伯的热情让孙固很快就没了生疏感,甚至比在孙府内更觉放松。

    临近午时,来了一个老妇人,左手牵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孩童,右臂弯挎着一个竹篮。

    那孩童生得眉清目秀,漆黑的眼珠像两粒黑豆,滴溜溜地转动着。

    台伯介绍说老妇人是他的老伴,人都唤她王婶。

    小娃娃是他的孙子小南生,才一岁多点。

    王婶从竹篮里取出两份饭食,笑着将其中一份给了孙固,拿着另一份取道小径上山去了。

    王婶离开不久,台伯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起身来到谷场和菜地相接处。

    刚站定,一团黑影挟着风声从山上的密林中飞了出来,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后,不偏不倚地落到台伯身前三尺的一个沙坑里。

    台伯见怪不怪地从坑中取出一物,回返时,孙固惊讶地发现那竟是王婶刚刚带上山的另一份饭食。

    台伯看看孙固,笑着说:“山上住着二老爷,好多年没下过山了,平日都是你王婶给他送饭,他嫌难吃,送上去他就给丢下来。以前都是用瓷碗,摔破了好多,后来专门找劳铁匠打了个铁碗,再也不怕他摔了。”

    台伯边说边打开铁碗,那铁碗带着一个密封的盖子,竟然连汤汁都没撒出来。

    孙固嘴里含着一口饭,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台伯。

    台伯哈哈笑了两声,说:“你肯定很奇怪,为什么他从来不吃你王婶还要天天送?哎,二老爷性子有些怪,他可以不吃,但你不能不送,你不送他可是要发火的,一发起火来,我可就遭殃了。”

    至于怎么遭殃台伯没有细说,他夹起一块肉进嘴,嚼了嚼说:“性子怪也正常的,二老爷那是修道高人,但凡高人,咋个可能没点脾气?”

    王婶这时从山上下来了,山下刚刚发生了什么似乎她都了然于胸,简单地招呼了声,便带着小南生回去了。

    台伯看着奶孙二人走去的背影,忍不住叹了口气。

    原来,台伯幼时也读过一段时间书,后来家中遭变便没能继续,得益于孙家返回富州,梨村所有的孩子都进了私塾,这里面也有台伯的儿子。

    台伯对聪慧的儿子寄予厚望,儿子也很争气,不及弱冠便考取了才名,按照东洲国的科考制度,再进一步取得功名便可为官一方了。

    前年他的儿子娶了妻,接着便远赴皇城赶考,正当一家人都翘首盼着喜报时,却等来了儿子殒命洛城郊外的噩耗。

    那时妻子已怀有身孕,忍着悲痛将小南生生了下来。

    再后来,在小南生满了半岁时,妻子突然消失了。

    台伯说到这段往事,依然掩饰不住内心的悲恸。

    如今对台伯和王婶而言,将小南生抚养成人便是他们活下去的唯一动力,毫不夸张地说,小南生就是他们的命。

    台伯说着这些,不甚唏嘘地感慨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啊。好在我们有个好主家,这样我们老两口走后,也不担心南生没人照顾了。”

    孙固听着台伯的诉说,突然就没有了食欲。

    他想到了自己,忍不住在心里对自己说:活着,能活着就够了。

    台伯吃完饭回梨村的家中去了,这时正当早春节候,白日虽然开始一点点变长,但很快还是天黑了。

    山脚变得静悄悄的,孙固躺在毛竹制成的床上,想着这一天里的所见所闻。

    一盏清油灯燃着豆大的灯火,把屋内照得温暖透亮。

    他有记忆的人生不过两年,两年前的事于他一片空白,甚至自己姓甚名谁他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唯一确定地是,他现在应该是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如果他想活着,那他就不能再成为过去的自己。

    他谨慎地面对生活中的每一件事,戒备着每一个靠近他的人。

    他内心时常有恐惧,但他要求自己必须装成不恐惧,这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实在过于残忍。

    他安慰自己说,至少自己此刻还活着,至少有记忆的这两年里,他感受到了很多温暖。

    这温暖很大一部分都来自于简陌,只是简陌现在还在生自己的气。

    昨天当她找到孙固,询问是不是他自己要住到山脚来的,他点了头。

    简陌气急地让他改变主意,他摇了头。

    简陌又生气又伤心地哭着跑了,还说永远也不会再理他了。

    想着这许久以来两个人的朝夕长处,又想着今后的人生两人将注定渐行渐远,孙固突然感到有些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