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饯行
时间能改变一切,似乎又什么都不能改变。
台伯一家的事过去几个月后,富州城又恢复到了昔日模样,人们为生活奔忙着,为名利营役着。
英廷又成了那个不可一世的霸王,正应了那句“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王婶死后,他以为另一条牝犬也会被处死,却不曾想事情闹到了皇城,最后依然人狗无恙,甚至连一点实际的责罚都没有。
他决定明年开春就再派人去五城国买犬,这回要一次买两条雄犬,用来给府上的这条母狗配种。
这条母狗比被处死的那条更高大健壮,也更凶残暴烈。
同时又对他的指令格外驯服,他真是爱极了它。
因为老夫人在他心里留下的不可磨灭的阴影,他现今行为也收敛了一些。
不敢再领着恶犬招摇过市,只是在夜半人极少的时候,才会牵着狗去城东的湖心岛。
这一晚,孙鲁和葛白刚好途径那飞虹湖。
葛白就指着湖中嘉树繁蔚的小岛问:“那小畜生每晚都来训狗,还带着各种活物给它捕杀,等下喝完酒,咱们要不要去教训一下他?”
孙鲁摇摇头,“不了,我不想让他变得畏首畏尾,我想他能快点变回以前的样子。”
葛白惊讶地盯着孙鲁,良久才指着他道:“尔用心何其歹毒!”
孙鲁纵声大笑,道:“快走吧,贺大人还等着咱们呢。”
贺洵辞了官,要归乡了,今晚大家给他饯行。
他是富州有史以来任职最短的知府,上任不到一月便发生了民暴,接着牧龙骑入城,对普通的民众射出了强弩。
他愤怒、悲恸、失望,再也没有了为官的意愿。
牧龙骑退出富州城后,他上书请辞。
皇帝不说同意,也不说挽留,就这么拖了三个多月。
在这三个月里,贺洵践言疏浚了护城河,同时又将城内各个破败处进行了修缮,赢得了大家的一致称颂。
前天,皇帝的旨意终于赤鸮传书到了胡仕余那里,只有简洁的一个字:“准!”
酒席一共有六人,除了孙鲁、葛白和贺洵,还有季澄、韦天潇、杜以龄。
这里有官员,有修道者,有巨贾,有大儒。
原本各行其道的几个人,如今却坐在了一起。
把他们牵在一起的这条线,除了脾性相近外,还有富州这座城,——他们都是真心想富州好的人。
贺洵首先举杯站起,说:“这第一杯,不为我饯行,为富州更好的明天。”
他一饮而尽。
接着道:“贺某第一次来富州,我想说的是,任何溢美之词,用在这座城都不为过,用在诸位以及所有的富州民众身上都不为过。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当富州的知府不需要什么才干,亦不需要殚精竭虑,只要多听多看就可以了。”
杜以龄也站起来,他是富州三十年来第一个去了湖阴书院,当面聆听过圣人教诲的人。
他不仅满腹才华,一身正气,而且一直都在为富州的各方各面建言发声。
他说:“这第二杯酒,为贺先生饯行。虽然我们只相识了数月,但你有气节有仁心有担当,实在是一个为民的好官,富州少了你,甚为可惜。”
大家喝完这杯酒,季澄站了起来。
“这第三杯酒,为天下的自由之风。”
饮尽之后他说:“早几十年乃至百年前,我月升国的读书人还能畅所欲言,尤其孙先生在世那段时间,文化之风更是百花齐放,而自修礼案后,却有了诸多束缚与藩篱,我们要想恢复劫前的盛况,遥不可及啊。”
既然提到了孙无域,孙鲁便紧跟着站了起来。
他说:“这第四杯酒,为天下所有还有风骨的人,不论他是官员、读书人、商人、还是百姓。”
等大家都喝完了,韦天潇和葛白互望了一眼。
两人相视而笑,相互谦让着。
韦天潇看上去更加年长,便先站起来说:“我韦某是一商人,但必须强调地是,我是富州的商人。我作为富州商会的掌舵人,自当为富州的持续繁荣,以及富州所有百姓的衣食富足贡献一份力。”
“在这里,我必须要感谢一下葛白,葛先生不仅是修道高人,亦是经商奇才,这些年他代表孙家为富州做了许多有意义的事,也帮助了我韦某许多。这第五杯酒,就为富州更富足的明天干杯。”
这下所有人都将目光集中到了葛白的身上。
葛白这些年已是富州城响当当的人物。
他站起来,憨笑一声,“能说的,都被大家说了。我葛白没有心怀天下的大气,也没想做富甲一方的豪绅,其实我最想拥有的,是一个友爱、和谐、完整的家。”
“葛白自幼流落,孤苦无依,辗转过了几十年寄人篱下的生活,后来入了孙家,老夫人视我如子,我在这里感受到了无比的温暖。”
“这些年,我比谁都更明白孙家是一个多么和谐友爱又多么高风亮节的存在,所以,这第六杯酒,我敬孙家,敬孙老先生,敬孙老夫人,敬他们为这片大陆以及这个世道所做出过的一切贡献。”
葛白说得很动情。
孙鲁没料到他会如此,所有人都没料到。
这六杯酒下肚,大家都有些意识模糊了。
尤其是杜以龄,已经开始显现了一些醉态。
他抄起筷子夹了一口菜入嘴,说:“诸位,在我还没醉倒之前,我想问问,我家小女已经双十年华,诸位有没有德才兼备的良配,推荐给我啊?”
大家面面相觑。
韦家只有一个二八年华的闺女,孙家也是两个女儿,葛白未成婚,贺洵倒是有个儿子,但远在老家而且已经成婚生子。
季澄老先生这时狡狯地笑笑,说:“以龄,我那重长孙刚好弱冠之年,如果你不介意喊我一声……”
“停停停!”杜以龄赶忙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众人大笑。
杜以龄站起身,“算我杜某多嘴,自罚三杯。”
他三杯下肚,站立不稳,亏得葛白眼疾手快,才没摔跟头。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接着大家从各自家庭说起,说他们的父辈,说他们自己,说他们的儿孙后代。
他们再也不说天下,不说为官,不说修道。
只说那些能让他们觉得轻松,觉得开怀,觉得幸福的事。
说到兴起,不须有人祝酒,自己便一杯接一杯地喝起来,酒壶也就跟着换了一波又一波。
在又一壶酒端上来时,贺洵喊道:“店家,换啥子酒壶,上大坛的酒来!”
他醉了。
季澄打趣他:“你这一醉,怕不要睡上三天三夜,明天还怎么上路?”
贺洵纵声大笑,朗声道:
梦里有神马
驮我还故乡
山水依旧在
儿女齐一堂
季澄跟着哈哈大笑,道:“你莫不是醉糊涂了?忘了你那神马已经被孙家娃娃牵了去?”
贺洵一听那神马,两眼放出精光,盯着孙鲁道:
“你可要照看好那马驹,那可是雪域神马,天下至宝啊!”
“那是必然。“孙鲁拍着胸脯保证,”只是我想不明白,这马如此宝贵,魏千当初怎么就会送了你呢?”
贺洵慌乱地狂摇头,“不足为外人道,不足为外人道也。”
“我们是外人么?”众人不满地抗议。
“难不成他有什么把柄在你手中?”
“抑或你们达成了某种交易?”
……
贺洵三缄其口,只是摇头不说话。
“这其中必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原因!”季澄笃定地说。
“快说说。”孙鲁催促道。
贺洵摇头又摆手,“别问,问,我也不会说的。”
他摇晃着起身,抓起酒坛子,挨个给众人倒满。
他端起酒碗,豪气地说:“故人未走远,山水有重逢!”
“干!”
那酒一半入了大家的肚,一半顺着嘴角流进了脖子。
所有人都喝多了,个个醉态尽显,两眼迷离得已看不全眼珠子。
孙鲁问贺洵:“回乡之后,有什么打算?”
贺洵仰起头,认真地想了想。
想毕,他又抓起酒坛子给自己满上了一碗。
他的动作迟缓而笨拙,让人感到他随时可能倒下。
他端起大碗,仰起脖子豪饮而尽,紧跟打了个响嗝,满脸通红,一脸呆像。
他将大碗倒扣,捏着一根筷子敲了敲,随即摇头晃脑,半诵半唱道:
“山里乡间,
圈百亩地,
盖院落一座,
养大狗两只,
铺遍地绿草,
种世间百花,
春来望阳光明媚,
夏至享树下凉阴,
秋临观落叶蹁跹,
冬夜听大雪压枝,
半日茶香伴墨香,
半日横卧待斜阳
……”
“咣当——”
贺洵一头栽在桌上,彻底醉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