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已是初秋，日头正当空。

    劳钢踩着田埂间的小路朝谷场走来。

    他不是来找孙固的，自从台伯去世后，给山上那位怪人送饭的重任便落到了他肩上。

    他提着那个铁饭碗，晃晃悠悠地。

    虽然他知道每次送饭都是徒劳，但每日还是照旧。

    因为这饭相当于是送给孙固吃的。

    有时他也会送一些瓜果到山上，这时候便不见怪人将它们丢下来了。

    劳钢对孙固说，明天他不来送饭了。

    孙家在城里新开了一家铺子，名字就叫梨村杂货铺。

    里面卖得全是梨村乡亲自产的一些东西。

    比如郭婶家的豆酱、黄寡妇家的豆腐豆干，赵家的竹编鸡笼鸭笼簟席，李家的桌案板凳木器……

    自然也有他们劳家打造的各种铁器。

    这是孙家出资为梨村人做的，明天正式开张，劳钢也要去帮忙。

    这真是一件美好而又令人欣喜的事。

    孙固现在每天除了和简陌读书，所有的时间都花费在了菜地里。

    没了台伯，他以自己的小小身躯，担起了所有的劳作，翻地、播种、育苗、除草、灌溉、剪枝……

    他把一切都处理得井然有序，他不觉得累，反而感到很充实。

    当他一天忙完的时候，便会坐在那片魔鬼花的空地旁，静静地看着它们。

    仿佛他的视线可以穿透土层看到它们静静蛰伏的种球，可以看到那蛰伏之下蠢蠢欲动的灵魂。

    他无比期盼着来年的二月望日，无比期盼着能再一睹魔鬼花那诡异可怖的绽放……

    日子就这样在他的期盼中一天天地被消磨，他感觉好像熬了三生三世，才终于熬到了二月望日。

    这又是一个明月当空的夜晚，天地一片澄净。

    等待这一夜已经许久的孙固，却迟迟不见来到菜地里。

    他的房门紧闭着，屋内亮着灯。

    随着时间的流逝，谷场下边的那块空地已经有了窸窣的声响，而屋内依然不见有动静。

    那魔鬼花像是不耐心等下去了。

    它们遵循着自己的规律冲破土层，然后在月光的沐浴下，恣意而放肆地伸展着。

    这是它们来到这片土地之后，第一次在没有人注目的情况下静悄悄地开放。

    它们的数量相较于去年又多了些，那一整畦的地面已经很难看到空隙。

    放眼望去，那是一片有着一个个黑洞的暗沉地面，月光落在上面，仿佛在被不停地吸收转化。

    渐渐地，这种极宁静的场景被打破了。

    一阵阵嗡鸣自山那边传来……

    它们越过树丛，越过谷场，在深夜湿重的月光里，径直飞向菜地，飞向那一个个漆黑的洞孔……

    而与此同时，远在二十里外的富州城，英廷和他的两个随从也出门了。

    深夜出门训狗，已经成了英廷的积习。

    高大健壮的恶犬，张着大嘴，龇着锐利的白牙，在英廷的牵拉下，一边流着涎水一边前行。

    两个随从赶着一头拓大的水牛，远远尾在后面。

    水牛健硕的脖子有百年古木那么粗，头上生着一对钢青色的铁角。

    一行人轻车熟路地穿过紫薇大道，又左转右转过了几条小街窄巷，最后来到了湖心的孤岛入口。

    英廷拉住恶犬，让身后的随从赶着水牛走到前面去。

    在水牛经过时，恶犬猛然向前一蹿，差点将英廷带飞。

    受惊的水牛一蹦三丈远，还来不及落地站稳，又一记势大力沉的鞭子甩到了它身上。

    它“哞——”得一声叫，冲着黑暗的孤岛疯也似地奔去，踏得地面“咚咚咚”地响。

    恶犬身体拼命地向前拽，两条外翻的粗健后腿拼命地向后刨。

    “嘘——嘘嘘——”

    英廷扯着绳子，示意恶狗不要着急。

    恶狗得到指令稍稍安静了一点，但发绿光的小眼睛一直瞪着远处的黑暗，喉咙里滚动着低沉的咆哮。

    英廷来回抚摸了几下狗头，说：“今晚吃顿饱的。”

    他解下脖套，大喝一声：

    “去！”

    那狗就像捕食的野兽，飞也似地冲进了黑暗里。

    不消片刻功夫，远处传来水牛短促的哀叫和身躯哄然倒地的震颤。

    英挺和两个随从相视一笑。

    烈犬这么快就捕杀了水牛，让英廷有些喜出望外。

    三人循着声音信步上前，没走多远便看到一个黑黢黢的庞然大物躺在地上。

    而它旁边，还有一个小得多的黑影。

    笑容在英廷的脸上凝固了。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却看到自己的爱犬平躺在那里，四条腿挺得笔直，像四根棍子。

    眼前这一幕让他还未回过神来，身旁的两个随从又突然发出一声痛叫。

    还伴随着重重拍打的声音。

    “怎么……啊！”

    英廷也发出一声痛叫，手掌狠狠地冲后脖颈拍下。

    他手掌拍到了什么东西，拿上前借着月光一看，是一只跟拇指一样大的毒蜂。

    两个随从“砰砰”两声倒地，成团的泡沫从他们口里汩汩冒出，仿佛那嘴里住有一群螃蟹。

    英廷感到一阵晕眩，明白这毒蜂的毒性非比寻常，真元第一时间开始在体内运转。

    他已是一个开元成功的修道者，对自己的身体机能非常了解。

    他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多久，必须尽快回到府上进行救治。

    可惜他今晚离不开这里了。

    他又听到了微不可微的嗡鸣。

    循着声音望去，他看见一丈外的一丛低矮的鹅毛竹下，开着一朵巨大的花。

    那花没茎没叶，只有巨大的花瓣紧贴着地面，足足有脸盘那么大。

    他不认识那是什么花，浓密的鹅毛竹遮住了皎洁的月光，让他辨不出那花真正的颜色。

    他能看到的只有黑色，以及黑色中心那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那洞口应是一直通向地狱吧，不然怎么会散发出死亡的气息？

    几只蝉蛹一般的毒蜂嗡嗡地从花蕊中飞了出来。

    放在平日它们根本近不了英廷的身，但现在英廷的身体已经变得僵硬，他感到自己的血正在一点点地变冷、凝固，他已经无法操动元气。

    他驱赶毒蜂的手臂像是在做慢动作。

    他的手背、额头、耳下，脖颈，各落了一只毒蜂。

    他发出的最后的声响，来自身体和地面的碰撞。

    ……

    英廷死了。

    在他倒下半炷香时间后，一个黑影从不远处的假山后显现了身影。

    他个子不高，头上蒙着黑纱，黑纱下罩着一个形状莫辨的东西，全身包裹得严实臃肿。

    他来到英廷的尸体前看了看，扯下头上的黑纱，摘下竹编的头套，又脱下野猪皮缝制的衣服，将他们一一塞进包袱里。

    他朝魔鬼花走去，将它连种球一块从土下起出，抱着转身就走。

    他走出枝丫繁茂的树丛，那张脸一下子就在月下变得清晰明了。

    汗水浸湿了他的头发，顺着他惨白的脸庞流到了脖子，又流向胸前。

    他急急朝出口走去，走上一段，突然又在月光下停住了。

    他听到了细微却再熟悉不过的嗡鸣。

    他垂下眼，看到一只蝉蛹一样的东西正从花蕊中飞出，轻飘飘地在他抱着魔鬼花的手上落了下来。

    “台伯，你不是说他们会倾巢而出的吗？”

    孙固的手背上传来一阵刺痛，立时便感到天旋地转，踉跄两步，一头栽倒在地。

    他知道，他要死了。

    他的视线已经出现了重影，甚至还产生了幻视——他看到远处平静的湖面漾起了波纹，有个人正点着水面朝他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