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子与星空

第43章 我要站着

    睡过一宿,孙鲁便把昨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在他看来,那也许只是小孩子家的故弄玄虚。

    他来到书房,准备为自己沏上一杯极好的龙脊针锋。

    这茶只在悲木山脉的第九峰上有,是葛白花了重金请人不愿万里采购而来。

    龙脊针峰如它名字一样,一根根如同细长的灰针。

    孙鲁取出少许放入茶碗,沸水一注入,立时便有沁人的清香弥漫开来。

    那些灰色的茶针,就像刚睡醒的孩童,在沸水里翻滚着撑懒腰,很快便舒展开了翠绿的嫩芽。

    “好茶。”孙鲁嗅了嗅蒸腾的水汽,一脸的陶醉。

    他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古书,随意翻看着。

    孙固敲敲开着的房门,走了进来。

    孙鲁抬头看了一眼,随口问:“找我有事?”

    接着把目光又投到了书上。

    过了片刻,见没有动静,孙鲁放下书,问他:“什么事?”

    孙固吞咽了两下口水,垂下的双手攥得紧紧的。

    他显得很紧张,又很挣扎,明显有什么事想对孙鲁说,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犹疑难断的样子勾起了孙鲁的兴趣。

    这孩子自小便一副大人模样,做起事来驾轻就熟从容不迫,今个儿怎么像换了个人似的。

    他料想孙固会有如此表现,必然是因为一件极重大,或极艰难的事。

    只是是什么呢?

    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道光,接着便炸响一道雷,心里惊呼:“这小子不会是想跟我提亲吧?”

    一联想到此,他的想象力在一瞬间展翅飞翔。

    回首这些年简陌和孙固的亲密无间,回想简陌说过要嫁给他的话,再回想简陌最近总是傻笑痴呆的样子,还有昨夜那些关于天相的没来由的话……

    他认定一定是了,绝不可能再有别的事了,板上钉钉了。

    他心里一阵阵痛,又一阵阵酸。

    想到自己辛苦养大的女儿,就要被人拐了,心头真是百般滋味万般难受。

    甚至以他对孙固的了解,他来提亲绝不是主动的,极有可能是简陌怂恿的。

    如此一来,那闺女就不是被拐了,而是主动要跟人家跑了。

    “真是女大不中留啊。”孙鲁越想越难过。

    他马上又安慰自己道:“这小子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各方面也都甚满意,只要简陌喜欢,嫁了也就嫁了,至少比远嫁好。”

    可他刚安慰完自己,马上又想到:“这孩子自小被剜去了元晶,虽说那时他还未开元,元晶与身体经脉牵连还不至深,但大先生说了,他最多活不过四十。他死了,简陌还年轻,这可咋好?届时我闺女孤苦伶仃多可怜。”

    孙鲁内心激烈交战着,全然没想到这一切只是他自己的臆想。

    他有些沉重地对孙固说:“你们还小,还得再等等,过几年再说吧。”

    孙固如坠五里云雾,他什么都还没说呢,难道修道之人还会读心术不成?

    他的困惑皆表现在了脸上,皆被孙鲁看在了眼里。

    孙鲁憬然而醒:自己内心那丰富的感情联想不过是自己在胡思乱想,咋就魔怔了呢?从孙固的困惑来看,那应该是别的事了。

    他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自我解围道:“哈哈,刚刚我逗你玩呢,有什么事?”

    他指了指桌案的笔和纸,示意孙固写下来。

    孙固没有去取纸笔,立在原地又变成了一副挣扎的模样。

    “孩子,怎么吞吞吐吐的?”孙鲁说话的语气都变得和蔼了不少,“难道还有不能对我言的事?”

    孙固猛吸一口气,像是做了最后的决定。

    孙鲁好整以暇地端起茶碗,拿碗盖拨了拨浮茶,低下头,嘴刚触及杯沿,孙固开口了。

    “我想……”

    只有两个字。

    “你想什么?”

    孙鲁将一口茶啜进了嘴里。

    突然,他意识到了什么,喝茶的动作一下子静止了。

    他头微微扬起,惊诧地望着孙固,一片带梗的茶叶还贴在他下嘴唇上。

    “你……”

    孙鲁一脸的不可置信。

    “……刚刚……说话了?”

    他迟疑着询问。

    孙固的脸色难看极了。

    仿若用尽了全身的气力,他点了一下头。

    孙鲁又轻轻地问:

    “你……说了个……‘我想?’”

    孙固点点头。

    孙鲁内心的震惊全爬到了脸上。

    他又小心翼翼地问:

    “你……会说话?”

    孙固再点头。

    “你……一直都在装哑吧?”

    孙鲁每一句都问得轻轻的,小心翼翼的。

    孙固再点头。

    孙鲁内心腾地升起一团火。

    他陡然提高音量怒吼道:“你他妈能不能别只会点头?会说话就用嘴巴来回答我!”

    孙固又准备点头,但马上止住开口说:“好。”

    孙鲁将茶碗一丢,茶汤纷纷外渐弄湿了他的长衫,他兀地起身,瞪着孙固。

    孙固惭愧地低下头,像是犯了错的孩子在诚恳认错,并希望能求得原谅。

    孙鲁又羞又愤,羞的是自己居然被一个孩子蒙在鼓里足足十年,愤的是这个孩子还是自己一心想要保护的人。

    他感受到了被欺骗的恼火和不被信任的失落。

    还有自己那个闺女,不知这小两个东西密谋了多久,居然还提前来跟自己打机锋、埋伏笔,真是气死我也!

    “白眼狼,全都是白眼狼!”孙鲁愤怒地骂着,“没良心,全都没良心!”

    他背着手大步在屋内来回走动,像一只愤怒的豹子在笼子里转圈。

    走过来,晃过去,晃过来,又走过去。

    如是许久,他终于在某一刻站定。

    他站定后又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缓缓走到椅子前坐下。

    他换了一副面孔,严肃、生硬、以及不加掩饰的恼火。

    他依然余怒未消,但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尽量用缓和的语气说道:

    “现在,我有些话要问你,你可以不回答,但如果你回答了,就必须说真话。”

    孙固又点头。

    孙鲁白了他一眼,强行抚平夹缠不清的情绪,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既然你能说话,为什么装哑巴?”

    “怕。”

    “怕什么?”

    “我不知道哪句话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也不知道哪句话会给别人带来灾殃。”

    这是孙固十年来对孙鲁说的第一句完整的话。

    孙鲁一时还难以适应,但听完这解释内心好受了许多。

    他从孙固的话里咂摸出了两层意思:

    不说话,一是保护自己,二是保护身边的人,简而言之,就是保护孙家。

    “这么说,你记得以前的事?”孙鲁接着问。

    “我的记忆只有一个极细小的片段,我躺在一堆血泊里,空气里到处都是血腥味,有一个人把我抱了起来,但我很快就昏迷了,连那人长什么样子都没看清。等我再醒来,我变成了固山城的一个小乞丐。”

    “只有这些?”

    “只有这些。”

    “那你想知道以前的事吗?”

    “不,不想知道。”

    “你以前怕,所以装哑巴,现在就不怕了?”

    “还是怕,但即使怕,我也要做一些事。”

    “做什么事?“

    “读书。”

    “读书干什么?”

    “我要参加荐考。”

    “荐考?”

    “对。”

    “然后呢?”

    “获得才名。”

    “再然后呢?”孙鲁追问,“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功名利禄?难道这些就是你想做的事?”

    “不,我不要这些。”

    “那你要什么?”

    孙固一下子沉默了。

    他静静立在那里,眼神之中似乎只有虚无,但又让人觉得这虚无之中似乎蕴含着巨大的能量。

    他想了很多,既定的过去,未知的未来、辽阔的大地,璀璨的星空、水里的游鱼,林中的走兽、还有黑夜,白天,穿林的风,缠山的雾,盛放的花朵,怒号的江河,天地万物,皆而有灵,一点一滴,一分一厘,皆尽汇入了他的脑中、他思想的洪流之中。

    他感受到了来自内心的力量,他开口坚定地说道:

    “我要站着!”

    “嗯?”孙鲁没有听明白。

    “我要站着!”孙固用力地重复道。

    “站着?”孙鲁不解其意。

    “是的,站着。”

    “什么叫站着?”

    “就是不跪!”孙固突然显得很激动,还带着几分怒气。

    “人,为什么要跪?为什么要给另一个人下跪?在我看来,世界大同,人人生而平等,为何要有高低贵贱之分?

    如果一定要区分人与人之间的不同,那也应该从道德、学识、行为、认知等等方面,而不是看他到底是黑眼睛、灰眼睛还是蓝眼睛,抑或是官员、商贾、读书人还是食不果腹的百姓。

    不能因为你出生在王公贵族之家,不能因为你十年寒窗一朝为官,我见你就必须下跪。

    给人下跪是一种屈辱,让人下跪是一种侮辱,哪怕是帝王,也应明白天下为公的道理,也就更无道理要求人人跪拜。

    下跪这种所谓的“礼节”,是这个大陆上最应被唾弃废除的陋习,每个人都应该因为它的存在而感到羞耻和无地自容!”

    孙固说得慷慨激昂,说完依然愤怒难抑,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孙鲁一下子懵了。

    他看孙固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怪物,同时他自己也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

    他的心情从一开始的好奇、惊讶、震撼、愤怒,至此时此刻彻底变成了骇人听闻和不可思议。

    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没料到孙固会说出这样的话,更因为几十年前,有一个人差不多说过一模一样的话,那人差点还因此祸及全家全族。

    孙鲁迟迟无法从混沌中走出,他重新去端那已没了水的茶碗,但他的手都是颤抖的,他的眼神也是飘忽不定的。

    他不时地朝窗外瞟几眼,生怕有人在外偷听。

    他斟酌再三,几欲出口,却都没能发出一句完整的声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目光才再次在孙固脸上落定,他审视着眼前的这个少年,突然感慨万千。

    他压压嗓子,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正常些。

    他说:“孩子,我想先问你个问题。你刚刚说的这些话,是从哪里听来的?”

    “这些话,不是我听来的,是我在官衙大堂之上,被打断腿之后的所思所想。也许这些东西一直都印刻在我的脑海里和思想中,只是因为一个契机,他们跳了出来,而我对这些话的认知,是坚定而不可改变的。”

    “有多坚定?”

    “有朝一日,我可为此付出生命!”

    孙鲁的眼眶突然就湿润了,他的思绪不可遏制地飘到了小时候。

    那是一个仲夏夜,一位父亲坐在院落里,望着漫天的星斗给他的两个儿子讲了一堆晦涩难懂的话。

    两个孩子是一堆孪生兄弟,哥哥坐在父亲的左腿上,弟弟坐在右腿上。

    父亲讲完了,哥哥表示听不懂,于是父亲就说,听不懂不要紧,你们只需记住,有一天,父亲愿意为了实现这些话,付出生命。

    弟弟听了突然就哇哇大哭,说不要父亲死。

    当晚父亲写了两幅字送给两个孩子。

    哥哥的上面写得是:“生而平等”;

    弟弟的上面写得是:“世界大同”。

    再后来,兄弟两人又在湖阴书院看到了父亲写得另一幅字:“天下为公”,并读到了父亲亲手撰写的《盛世礼法》原本。

    今日再听到与父亲思想如出一辙的言论,孙鲁震撼之余,不甚唏嘘,过往的一切皆如走马观灯般在脑海里一一闪过,再看孙固的眼神,已然不同。

    他说:“孩子,刚刚这番话,你能对我说,我很欣慰。

    你想读书?这没问题;

    想参加荐考?也没问题;

    但我必须要对你说,比起你所说的话,比起任何事,我都更愿你能活着,哪怕是一生都默默无闻平平淡淡地活着。

    有些理想很高远,有些行为很伟大,但一切都不是一朝一夕间能一蹴而就的。

    伯父希望你在能力足够强大之前,务必学会隐忍,因为只有先保全自己,才有机会一展抱负。他日你若足够强大,自能如猛虎般纵情于山水,如雄鹰般翱翔于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