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子与星空

第48章 给还是不给?

    “眼中无形、心中无神、无意。”

    萧帝望向段友,“老师,你说这算不算是对一个作画者最大的侮辱?”

    段友咧嘴笑,却不说话。

    “还有这句。”萧帝将手指点在记述上,逐字地念道:

    “就像一位杀气腾腾的武夫,在强行地附庸风雅。但武夫就是武夫,拿刀他在行,拿笔,总是会露馅的。”

    “你看看,你看看。”他不满地对段友说:“狂妄得没边了,把朕贬得一无是处。”

    段友笑呵呵地说:“也不算一无是处,后面不是说了,皇帝的画,有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吗?而且他写的那两句话,也算是对画作完美的诠释。”

    “吞风刎雨葬落日,

    掀天揭地任猖狂!”

    萧帝念着这两句话,嘴角不由扬起笑来,“要不是有这两句话,我真想砍了这小子的脑袋!”

    他眼看着那几张题诗的白纸,自言自语地说:“这字,写得也不怎么样,飘逸洒脱有余,却少了些大丈夫的气概!”

    段友说:“他只是个种菜的少年,气概自然比不得皇帝。”

    萧帝笑着说:“孙家真是一个神奇的存在,明明是天下读书人朝圣的地方,却不管不顾娶了个青楼女子进门,而今看这架势,又要将子女嫁给一个种菜的乞丐了。”

    段友解释说:“孙鲁虽娶了个青楼女子,但那女子也是公认的满腹诗书。而这小乞丐,和孙家小姐自固山时便熟识,青梅竹马形影不离,这么多年下来,应该是感情深厚了。而从这荐考来看,此子也确有不凡之处。”

    萧帝望着段友,突然发问:“老师,您觉得,若单论这诗词书法一道,我和这小子谁更好些?”

    “这……”段友为难地笑着。

    “难道老师也认为,我手中只应握刀,不该执笔吗?”

    段友见皇帝执意要分个明白,便笑道:“我觉得,皇帝和这后生在书法诗词一道上,不分轩轾,但除了此道,皇帝在各方各面都是这娃娃望尘莫及的。”

    萧帝哈哈大笑,道:“老师,你这‘不分轩轾’,用得很违心吧?‘半斤八两’更合适些。”

    萧帝似乎心情不错,他翻着手中的白纸,笑着说:“这黄胜筠居然夹带私货,把自己的一幅画也掺了进去。不过因他这幅画,收获了一首好诗,也算意外之喜。”

    “他说这诗是劫前遗作?”萧帝问。

    不待段友回答,他将那诗又诵读了一遍,说道,“情真意切的完美之作,他绝无可能写出。这次荐考,此子虽有不凡的见解,但在学问一途表现得却是乏善可陈。”

    段友也认同皇帝的话,问他:“那以陛下看,这才名,给还是不给?”

    皇帝沉吟了一阵,说:“给他吧。”

    段友说:“但按规,荐考才名的试卷,是需要张贴公示的。”

    萧帝明白段友的话中意,说道:“让汪齐去炮制一张,他们这些读书人,不是最善于无中生有、凭空捏造吗?捏造好了送去富州,就贴在府衙的大门口。”

    段友听到汪齐这个名字,下意识地笑着摇了摇头。

    萧帝也笑了,他说:“老师,人家私德虽然有亏,但才学还是有的。我们要区分开来看嘛。”

    他说完想起了什么,又问段友:“老师,葛白还在帮孙家打理产业吗?”

    段友点点头,“而且做得风生水起。”

    萧帝说:“看来是和孙家处出感情来了。”

    段友说:“老夫人一直把他当儿子看,对他信任有加,处出感情也很正常。”

    萧帝说:“孙家是朕心头的一根刺啊。大先生不走,这根刺朕不知道何时才能拔掉。”

    段友宽慰道:“孙家这些年一直很安分,大先生也多年没有到访过孙家了。”

    “罢了罢了,我们慢慢等吧。”萧帝叹着气摇头,“老师,汪齐那边,就麻烦你去一趟了。”

    段友领命而去,萧帝忍不住又默念了一遍那两句诗,沉沉地道:“两年后皇城的大考,朕要亲自见见你。”

    少傅汪齐在段友的指示下,大笔一挥,顷刻间便洋洋洒洒炮制出了一片全新的考文。

    段友全程在一旁观看,惊到目瞪口呆。

    他实在想不通,这些读书人青天白日下为何能谎话连篇。

    更神奇地是,那些谎话读来却情真意切,掷地有声,丝毫看不出作伪的痕迹。

    文中隐去了关于苏子的一切话语,保留了秋石老人和黄胜筠的部分,而对于皇帝的那幅落日大雨图,则进行了大书特书。

    从画中形神意兼具的景致,说到了宏伟磅礴的山河;

    从惊为天人的巧妙布局,讲到了皇帝高瞻远瞩的眼光;

    从睥睨天下的气势,夸赞起了皇帝撼天动地的英雄气概;

    对于皇帝自题的那“落日大雨图”五个大字,他则写道:

    “飘逸洒脱,凌厉无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段友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要知道汪齐并没有看过皇帝那画,只是看了一遍孙固的荐考记述,即便这样他还能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可汪齐的笔到这里并没有停下。

    他又以孙固的语气,讲起了自己的成长史,讲起了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甚至还编撰出了一个个动人的故事,从而引出他为何要参加荐考,以及一直想为国为民为天下为皇帝效力的初心。

    整篇考文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让外人看了实在难以分辨哪些是假,哪些是真。

    段友打量着汪齐,半晌才开口说:“人人都怕我段友,可我段友今天,却怕了你们这些读书人。”

    汪齐将考文吹干卷起,递给段友,笑呵呵地说:“侯爷严重了,各有所长么,汪齐只不过是靠这笔吃饭的,要论实力,我们这些读书人在您面前屁都不算一个。”

    段友不受这恭维,幽幽说道:“我可还记得,几十年前,有人骂我段友是个刽子手,是个丧尽天良的畜生,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

    汪齐尴尬地笑笑,抱歉地说:“侯爷,那时汪齐不是还年轻,不知事么,所以轻狂了些,您就当那是一条狗在冲您叫。”

    “可你是狗吗?”段友问。

    汪齐说:“汪!”

    段友一愣,呆了片刻,叹口气,摇摇头,勾着背走了。

    回到赤鸮坊,张四儒像条狗一样跪趴在地上逗弄着小黑。

    小黑见到段友,便舍弃了面前的玩物,喵呜着迎了上去。

    段友抱起小黑,抚了几下它的小脑袋,对张四儒说:“义父今天,真是大开眼界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