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刀途

535、杂鱼论

    遇到这紧急情况,未怀惮并未惊慌,只是随意摆了摆手,像是扇出了一巴掌。接着,那看不清全貌的深渊巨口便不断远离这破船。

    这个过程在项碣看来,就像是那深渊巨口只是被未怀惮随手一扇给扇飞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这未怀惮的实力简直恐怖!不过他并没有任何显摆的神色,只是风轻云淡道:

    “哈哈……贤侄的直觉果然灵敏,但眼神似乎欠佳!这明明是有‘渊’自天上来!估计贤侄是不认识此鱼吧?此鱼名‘极海渊漾’!虽不及鲲鹏那般庞大,可那身形,也不可小觑!”

    听到这话,项碣旋即微闭双眼。扭了扭脖子后,他才看着海面,坦然道:“不知名的杂鱼而已!可配不上‘海鸳鸯’的称呼!都说只羡鸳鸯不羡仙,这杂鱼怕是撑不起这个名号。”

    “贤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书中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贤侄切不可讳疾忌医,坐井观天!”

    说完,未怀惮笑着又呷了一口茶,静静等待着。

    未怀惮说话期间,项碣并未看他,而是看着海面上的波涛,好一会后,项碣才缓缓道:

    “杂鱼就是杂鱼!吹破了天,还是杂鱼!己所不慾,勿施于人。前辈!连你自己都不相信的东西,张口就要晚辈认账,怕也是不妥!依晚辈看……信口开河,胡言乱语,张冠李戴,口不择言,更不可取!”

    未怀惮并未因项碣迟迟不接话而生气,依旧笑道:

    “贤侄!天下事皆有定数!一就是一,二就是二!鹿不是马!黑不是白!是不是非!邪不是正!该是怎样,就是怎样!天下万物都是它本来的模样!但为了方便,我们人族先贤便为它们起了个名字。

    虽说这名字只是个代号,可也有它非凡的意义,起码不用再结绳记事了。这些代号沿用至今,为人族的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贤侄这轻飘飘的几句话,就想否定先贤的贡献,怕也是不妥!”

    “先贤并非圣贤!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先贤存在的意义,是为了让后人能站在他们的肩膀上继续前行。他们能看懂很多事,可也看不懂所有事!

    尽信书不如无书!他们传下来的经验也未必就是对的!都说管中窥豹,时见一斑,事物总是在不断运动和发展的,先贤的经验只适用于他们那个时代。

    我们这个时代,要用新的眼光来看待事物!但有个道理,亘古不变!山鸡就是山鸡!永远也变不成凤凰!杂鱼就是杂鱼!永远也变不成鸳鸯!晚辈说它是杂鱼,它就是杂鱼!杂鱼……永远都是杂鱼!”

    此时,项碣也好似风轻云淡般盯着未怀惮,他的身体半倚在鱼头上,表现的很轻松随意。

    双方都似乎很随意,说的也只是无关紧要的事。谁也不明白,为何俩人会为了一条鱼的名字争执那么久。虽然言辞并不激烈,但俩人谁也没有承认对方的观点。

    之后,未怀惮不紧不慢的拎起茶壶给自己添了些茶,才半抬头看着项碣,道:

    “既然贤侄瞧不上那些先贤,又为何要学习他们创造的道法?又为何要使用他们创造的语言?没有先贤……人族可能早已泯灭在历史长河中!没有先贤……你我可能都已沦落成为别族的盘中餐!即便如此……贤侄还要继续抹杀先贤的功劳与奉献么?”

    对话至此,未怀惮已经初露锋芒,他开始将项碣的言行上升到一个严重的层次。

    要知道,无论是凡人还是修士,孝行总是放在第壹位的!不孝,即是对先祖不敬!对先祖不敬,则是否定自己!

    一个人否定了自己,那这个人还有存在的意义么?未怀惮这些话其实就是在证明,项碣的存在是无意义的!

    项碣没有立即接话,瞥了眼未怀惮后,他才轻轻扬起嘴角,坦然道:

    “如果一个人创造出了功法,只是为了让后人记住他的功劳,那这样的人不是先贤!如果一个人创造出了文字,只是为了让后人记住他的名字,那这样的人也不是先贤!

    何谓先贤?先生的贤者!何谓贤者?不计得失、有德有才的人谓之贤者……但凡是个先贤,必定不愿意后人局限在他们已经开拓出的领域中!必定希望后人能继续开拓进取,冲破枷锁!

    而冲破枷锁……必定会有思想的交融和碰撞!甚至是否定他们的思想重新来过!如果墨守成规,如果一成不变,人族又如何能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我还是那句话!一代代先贤宛若地基,是让我们后来人在其上建造出宏伟的建筑的。一代代先贤又宛若土壤,是让我们后来人在其上种出美丽的果实的。

    就像在这茫茫大海之中航行,他们指引我们前进的方向,但这经验只适用于他们走过的那片海域,而他们未曾经历过的海域里有什么危险,他们根本就不知道。

    这个时候,我们便只能根据情况,适时调整思想!再作个不恰当的比喻,或许他们那时是在河里航行,或许他们那时是在湖里航行,但是到我们这里,我们如今是在海里航行!

    他们的‘小舢板’……已经经不起这海浪的折腾!前辈……否定先贤,并不代表背叛先贤!比如说,某个先贤为人族流干了热血,但是后人诬蔑他通敌,这是背叛!但是后人说他那时不该轻易自戗于世,该留下宝贵的生命继续奋战,这不是背叛!”

    听完项碣的话后,未怀惮将手掌轻轻放在八仙桌上,缓缓敲击起来。他在想着怎么将这谈话继续下去,他也还在想着怎么说服项碣。

    其实……这场较量,从一开始他便输了!他想让别人承认他的想法,对上别的修士或许可行,可他对上的是项碣!

    项碣是一个极不容易说服的对象!一个既固执又有自己想法的对象!

    这次只能说,未怀惮是挑错对象了!所以良久之后他才缓缓开口道:

    “贤侄!本尊梳理了一下你的言语,发现你就是来挑事的!你对现有的秩序不满,希望打破这套稳定运行的秩序。可你不知道的是,每一次秩序的打破与建立,都是建立在生灵涂炭的基础上的。届时……这片土地将血染千里!流血漂橹!这怕是会遭天谴!”

    “前辈!虽然打破秩序什么的和晚辈无关,但晚辈还是想说上两句。稳固的秩序……从来不会被打破!被打破的秩序……必定不稳固!说了这么多没用的,咱还是说些有用的吧。”

    说到这,项碣突然话锋一转,开始主动转移话题,不知道他是不是想掌控主动权了。

    而未怀惮好像是在配合项碣一般,随即便挑眉道:“譬如?”

    “譬如这破船收不收船票?”项碣笑着应道。此时他的笑容很灿烂,就像初入市井时的年轻人。

    “噗嗤……”

    见状,未怀惮哂然笑道:“贤侄可真会说话!这正话反说,輮直为曲的本事,本尊是自愧不如呀!看来有用的已经说完了,现在要叙些无用的了。”

    “有用也好,无用也罢。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项碣依旧保持笑容,接着他伸手将八仙桌上的茶杯捧起微微掀盖,抿了一口,赞叹道:“嗯!的确有滋味!沁人心脾!令人舒爽!前辈果然会享受。”

    “只是有滋味?”

    听到项碣的夸赞,未怀惮却皱起了眉头,看来这夸赞的程度并没有令他开心。项碣当然注意到了这一点,所以他将茶杯放回原位后,顿时面带惭愧之色道:

    “茶道……修的是闲!修的是定!可晚辈……至今不得闲!且居无定所!能品出滋味,已实属难事。此道……适合前辈这样运筹帷幄之人!对于只有匹夫之勇的晚辈来说,实属奢侈!”

    “哈哈……贤侄!不知你可曾听闻过这样一种人?他们明明可以过上优渥安稳的生活,他们明明可以在大树下乘凉,他们明明有着光明的未来……可他们偏不!他们非要折腾!

    你要是说他们爱折腾吧……其实也不是!谁不向往一个安定的生活呢?其实他们只是膝盖比别人硬了一些,头比别人硬一些。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觉得自己可以逆天改命!

    贤侄!你知道这样的人最后是什么下场吗?众叛亲离!一生孤苦伶仃!孤独终老!老无所依!为何会如此你知道么?因为他们就如那水中浮萍!空中楼阁!无根无基!无依无仗!”

    这次,未怀惮娓娓道来,似是在嘲笑,又似是在传授经验一般。这让他看起来很矛盾,可又很自然,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未怀惮说完后,项碣仰头看了看天空和海面,才笑道:“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能跃多远,能飞多高,各凭本事!人生苦短,活得精彩就行!”

    接着,他又看向未怀惮,调侃道:“晚辈总觉得前辈这话似有所指!不知前辈是那听曲的……还是那曲中人呢?”

    “嘿嘿……本尊是谱曲儿的!不过贤侄,你可别以为这曲儿和你就没关系!你身在这个时代,这个时代就永远和你有关系!无论是你在乡下放羊,还是在宗门里修行。躲的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本尊劝你好自为之。”

    说到此处,未怀惮似乎终于轻松了下来,开始斜倚在骨椅上,单手托腮望着项碣。

    见状,项碣似笑非笑道:“前辈这是要逐客了么?”

    “不是正合你意么?”未怀惮也似笑非笑回道。

    于是,项碣起身行礼恭敬道:“前辈保重!晚辈告退!”

    “贤侄……你这前倨后恭!本尊倒是被你搞糊涂了,不知有何蹊跷?”

    这时,未怀惮也站了起来。他的个头和项碣差不多,所以俩人几乎是平视着对方的。

    与未怀惮对视片刻后,项碣缓缓扭头看向远方,等他收回目光时他才开口道:

    “前辈你受过伤,所以不希望我也受伤,这心意……晚辈还是心领的!或许……你从晚辈身上看到了你原来的影子,所以你出言相劝,希望晚辈能拜入镇渊崖获得庇护,免得中途陨落。

    只是……我们成长和所处的环境不一样。观点上有分歧也在所难免!谈经论道,本该如此!即便你比我厉害,可如果你想指鹿为马,晚辈也是不会接受的!这就是晚辈前后态度反差的原因!”

    说完,项碣又行了一礼。未怀惮则面带诧异道:“小子!你这又行了一礼,是想把这缘分用干净了啊!你就这么确定下次相遇时,咱们会兵戎相见么?”

    “哈哈……这点小心思果然瞒不过前辈!不过今日论道,晚辈的确也有所收获。日后就算不是兵戎相见,也不吃亏。”

    说到这,项碣深深看了一眼未怀惮,随即转身便要离去。不成想,未怀惮竟连忙伸手劝阻道:“贤侄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