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青梅杏子红

第十七章 万般琐碎(一)

    上个世纪河南中部的小镇和北方周边省份的小镇相比,确实没什么不同。全都是由青、灰、黑三种颜色构筑的世界。空气中弥漫的净是粉尘,时不时还伴随着刺鼻的煤油气味。

    运送军火装备的卡车,还有零星出现的轿车偶尔行驶过小镇。轮胎与满是石子、土坷垃的乡间小道摩擦,留下一串串刺耳的声音。一些穿着军装,扛着长枪的军人,显然是训练有素,喊着铿锵有力的口号,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仔细巡视着这座位于中原地带的小镇,唯一不同的是,她们多半是女兵。

    在小镇几十公里外,有一个绿色铁丝网围城的军事基地,这是建国初期修建的,早已萧条破败。那些女兵便驻扎在这里,她们在这里搞医护培训,搞政策宣传……

    毕竟是平原地带,村社规划方便得很。一排排青砖平房像小白杨似的耸立在风中,不卑不亢,像极了老百姓的日子。小镇四周被水环绕,虽在北方,却给人一种江南水乡的错觉。在小镇南侧的一间院子里,住着一户人家——母亲王翠花、大女儿江如诗、二女儿江如画、大儿子江如龙和小儿子江如虎。

    严格说来,二女儿江如画并没有在这个镇子上生活过一天。上个世纪,由于医疗卫生水平跟不上,中国乡镇婴儿的出生率一直很低。可如画刚出生时,又白又胖,街坊邻居都很喜欢,任谁见了不得夸一句漂亮娃儿。

    那时候王翠花的丈夫江大雷还在世。说起江大雷,那可真是小镇上的传奇人物,他先后参加过渡江战役、抗美援朝战役,机灵勇敢,在部队荣立两次三等功,一次二等功。抗美援朝战役中,他还把左胳膊留在了朝鲜人民的土地上。后来,区里决定让江大雷转业复员。所以这个从小镇出去的青年再一次回到了这里,只不过这次他的身份是一名小学教员。小学教员的生活虽说不如部队生活火热,但是平淡得让人舒服。如画出生的那天,他向学校请了一天假。回到家中,翠花半张半闭着眼睛,费劲儿地喘着气,一看见江大雷回来了,她的眼睛里也闪过了一丝光。江大雷拨开围观的亲戚邻居,径直走到床前,欣喜地看着这个孩子。

    过了一会儿,隔壁的王大婶端着一碗红糖水走了过来,她轻轻地垫高翠花的枕头,小心翼翼地喂着红糖水。正当大家都沉浸在添丁进口的喜悦中时,不幸也伴随而来。

    大概不到半天,如画的小肚子就涨的鼓鼓的,像一个大西瓜,而且没有停的趋势。孩子也感受到了不舒服,肆无忌惮地放声大哭。这可把翠花夫妻俩急坏了。江大雷小心地抱着孩子往镇上卫生院跑去。镇上的医生检查过后,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可孩子的肚子一直涨下去,也不是办法,万一气体过多爆炸了,可怎么办?江大雷急得满头大汗,他攥着医生的手,拼命地求他救救孩子。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医疗水平确实跟不上,医生也爱莫能助。

    说来也巧,一对打扮时髦的年轻夫妇来镇上医院检查身体,他们结婚四五年了,可一直没有孩子,为这事他俩没上往医院跑。BJ的医院也看过了,省重点医院也瞧过了,实在是一丁点办法也想不出来。后来丈母娘四处寻偏方,虽说夫妻俩对偏方有些怀疑,可眼下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于是纷纷告假回到河南老家。这次的检查结果还是未能如愿。可一出门,就撞上了眼前这一幕。夫妻俩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最终妻子提议,要不咱收养了这个孩子吧?咱把她带回BJ,毕竟是大城市,多少会比小地方的医疗条件好些。丈夫犹豫了一会儿,也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当他们把这个想法告诉江大雷的时候,江大雷说什么也是不肯答应,哪有生下来孩子让别人给养的?不行!既然BJ能治好,那俺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带着她去BJ的医院。既然如此,夫妻俩也不好再说什么。临走的时候,妻子递给江大雷一张纸条,让他想明白了随时来找她,不过他只有一天时间,明天下午夫妻俩就要动身去BJ了。再说,如画的病也耽误不起。江大雷愣在原地,没有接纸条。妻子敏捷地把纸条塞在江大雷口袋里。

    王翠花看看一脸愁容的江大雷,又看看他怀里抱着的孩子,瞬间失声哭了起来。

    这一哭不要紧,竟把江大雷也惹得呜呜哭了起来,战友倒下的时候他没哭,胳膊炸断的时候他没哭,可在现实的生活面前他哭得稀里哗啦的。

    “咱……咱往BJ去。说啥,咱也得把二丫的病治好。”江大雷口齿不清地说。

    王翠花追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江大雷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如实告诉王翠花,还把那张纸条拿出来给王翠花看。

    王翠花望着眼前这个哭成泪人的男人,心里五味杂陈。

    她从小在镇子里长大,从来不知道首都BJ在哪?也不知道如画的病需要多少钱?

    她从不怀疑眼前这个男子的真心,可真心在现实面前一文不值。

    她爱她的孩子,她也爱她的男人,她捏着手里的纸条,暗暗做出一个决定。

    下午她支开丈夫后,用老土的头巾包住头,里三层外三层地裹得像个粽子,因为女人在月子期间最脆弱,见不得风,要不然都晚年的时候,有的是罪受。她小心翼翼地抱着软软的女儿,拖着疲软的身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纸条上写的那个地址去。

    门开了。开门的是妻子,她望着怀里的孩子,瞬间明白了这个女人的身份。

    妻子连忙把她迎了进去,王翠花记不得自己是怎么进入的,糊里糊涂的,仿佛是一场梦一般。但是当那妻子从自己手中接过如画时,她才明白这一切不是梦。那妻子名叫李芳,是一名大学毕业生,毕业后便分配到了BJ,后来认识了自己的丈夫赵全。也许是出于女性之间的共情,也许是处于人的良知,李芳向王翠花保证带如画到BJ治疗,痊愈后也不打算要自己的孩子。她们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如画上最好的学堂,念最好的书。王翠花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是强忍着眼泪点点头。李芳给王翠花留了一个地址,如果有什么事情,随时来信。

    王翠花最后摸了摸如画的小脸,当手碰到如画的脸蛋时,孩子好像意识到自己被抛弃一般,哭得更大声了。这哭声直揪着王翠花的心,最终她一咬牙,一狠心,转身离去了。李芳夫妇着实没有想到王翠花会这么快把孩子送来,他们对面前的一切显得手足无措。

    李芳转头对赵全说,快看看,能不能抢到今天的火车票,孩子的病可不能耽搁了。

    赵全从外边打探回来,就慌里慌张地收拾行李,今天晚上还有一趟。

    夫妻俩被喜悦、担心、着急等各种情绪环绕着。当晚,他们踏上了回BJ的火车。

    在回去的路上,王翠花把李芳给的写有地址的那张纸条撕得粉碎,随手洒在空中。她害怕丈夫江大雷追上李芳夫妇再把孩子要回来,她并不是不像要自己的孩子,只是那样做对谁都没有好处。

    晚上,江大雷回来了。一进家门,王翠花就紧张得不行,可江大雷还是发现如画不见了。

    他指着旁边的小床,质问道:“如画哪去了?”说是质问,其实他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王翠花淡淡地说:“送人了!”

    一瞬间,江大雷的泪水夺眶而出,他使劲地抽了自己几个耳光,嘴里喃喃道:“我真没用,我真没用,我不配当爹,自己的孩子都救不了。”王翠花攥住他的手,抱着他的头呜呜地哭了起来,“要怪就怪我吧!是我送走她的!呜呜呜。”

    过了大约一周,王翠花收到了一封来自BJ的信,是李芳夫妇寄来的。

    信上说,如画已经治好了,自己会把如画当亲生女儿一样对待,今后不考虑要自己的孩子了,请他们放心。信封里还附带了一张照片,李芳和赵全抱着如画,三个人笑得那么开心,活像一家人。王翠花看着看着笑了,笑着笑着哭了。

    江大雷回来后,也看到了这张照片,很平静也很冷淡。

    把如画送走始终是王翠花和江大雷心中的痛,但这些年,他们尽力掩藏,不想被人发现。可伤疤就是伤疤,即便治愈,也会结痂。后来,王翠花又怀孕了,这次是一对双胞胎,他们的到来给这个家带来了一丝欢快。于是,江大雷给哥哥取名叫江如龙,给弟弟取名叫江如虎,这名字寄予了父亲对兄弟二人的期许。

    天刚刚亮,王翠花和大儿子江如龙就站在门口,左望望,右瞅瞅,满是期待。

    大姐江如诗两年前嫁给一个工人,组建了自己的家庭,现在孩子都会跑了。

    江如虎在家排行最小,还在中学念书,此时早已收拾好书包,挺着笔直的腰杆上学去了。

    大儿子江如龙虽说比如虎早出生几分钟,但哥哥的身份使他过早地承担起家庭的重担,显得格外成熟。他坐在自家的门槛上,满心欢喜地等待着。

    母亲王翠花用手挡住太阳,不住地往远处眺望,就这样望着望着,直到胳膊酸了,才换个姿势接着看。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和江如龙说话:这个点,也该来了!

    母子二人此时等待的是军队的海护士长。

    海护士长是BJ人,叫海希,人长得漂亮,为人热情,笑声像风铃一般,好听得很。

    前段时间,海希来给王翠花定期检查身体时,无意透漏了一些参军信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江如龙就把这件事记在了心里。上个世纪后半叶,男女老少都想参军,参军报国可是一件大事,一件光荣事。如龙当即表示参军入伍的志愿,王翠花愣了一下,当她的目光停留在如龙那健壮的身体上时,她满意的笑了。王翠花恳请似的望着海希,海希满口答应,大娘,放心吧!有什么消息,我第一个告诉您。再说了,如龙他爹是退伍老兵,政策上有扶持,参军入伍应该问题不大。

    在江大雷耳濡目染地影响下,江如龙从小就梦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穿上那身军装,能向父亲端端正正地敬个军礼。父亲总是说,子弹从耳朵边擦过的声音,炮弹落地的声音,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他一直遗憾自己没能亲身体会过。眼下就有这样一个机会,他怎么舍得错过这个机会呢?

    此时的江如龙正穿着一身浆洗干净的男兵制服,只是袖长和裤长不般配。这是父亲江大雷以前穿的旧军装,仔细看,还能看清楚衣服上的血渍底片。父亲江大雷自从转业复员后,就再没有穿起军装了。倒不是不想,只是怕睹物思人。

    眼前的江如龙俨然是一副男兵打扮,整个人都精神抖擞的。

    几天前就约好了,海护士长要给如龙送入伍资格审查表。填完资格审查表,也就意味着江如龙距离自己的梦想更进了一步。这才是王翠花母子一早就在门口翘首以待的原因。

    如果资格审查没问题的话,很快就能收到入伍通知书,拿到通知书就意味着如龙成为一名真正的战士了。埋藏在他心中十几年的愿望就要实现了。在那个年代,部队招兵的名额本身就不多,但想当兵的人多如牛毛,除了满腔热血和一身抱负外,当兵确实是除去下乡、进厂之外的另一种选择。而且这种选择,自带光芒和荣誉,如果在部队提干,那是再好不过的了,可即便提不了,义务期满后,也能进入国企工作,总之,算是一个金饭碗,不知道有多少人眼巴巴地望着呢!

    在某种意义上来讲,江如龙是沾了父亲的光。父亲在抗战期间,英勇作战,立下了一个有一个军功。后来复员之后,他踏踏实实地做好自己的工作,为一穷二白的新中国培育人才。在江如龙六岁那年的冬天,江大雷赶着小毛驴去市里买书。像这种乡镇学校,本来就没有几个教员,常常是一个人当十个人用,所以采买的工作自然就落到江大雷身上。不巧地是,回来的路上,江大雷竟遇上了几十年难遇的暴风雪,他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往自己的掌心内大口的哈着气,可冰天雪地的,外边实在是太冷了。他把毛驴车赶到一块高地上,摊开一块布,把买回来的书一本一本摞在上边,然后用布给包起来。他抬头望望天,这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了。他坐在书的旁边,双手插在兜里。坐了一会儿,他又站起来来回走走。可这雪丝毫没有停的意思,越下越大,越下越厚,到后来竟没过了膝盖。江大雷最后看了一眼书,确保书不会被融化的雪水打湿后,他再也撑不住了,终于闭上了眼睛。那头毛驴起初还哀嚎着,慢慢地,它的叫声也越来越弱……

    王翠花望着窗外飘飞的雪花,一直屏住呼吸,她多么希望看见江大雷拍打着身上的雪,拼命地跺着鞋子上的雪,痛骂着这鬼天气,然后笑着走进来。可是,门口一个人影都没有。屋里的火盆烧的很旺,那红彤彤的火却让她感到十分不安。可当她抬头看见旁边熟睡的孩子时,她的心又平静了一些。

    又过了几个小时,地面上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雪了。这明晃晃的,白花花的东西正像她内心的空虚和孤独一样,无边无际,挥之不去。她再也坐不住了,她要去找她的丈夫,她要向这茫茫天地寻人。她穿好衣服,走到庭院中去,瑟瑟的寒风使她不自觉地搂紧了衣服。她还没走到大门口,就听见邦邦的敲门声,都这么晚了,是谁在敲门啊?她疑惑不解。但是还是快速地挪过去开门。

    “嫂子,大哥回来了没?”

    小唐!江大雷的同事,往家里来过几趟,王翠花记得他。

    “没……没,他没回学校吗?”王翠花瞬间心急火燎起来。

    “嫂子,你先别急,校长就是让我看看哥在不在家。要是他还没回来,俺们就去接他了。”

    “我,我也去。”王翠花泪眼婆娑地说。

    小唐挥了挥手,“回去吧!嫂子,有我们呐!”说完,他在大风雪中艰难地走着。

    王翠花再次见到江大雷是在第二天下午,这次是冻得僵硬的尸体。

    校长和几个去接头的教员眼眶都红红的。听他们说,他们找到江大雷的时候,他冻得蜷缩着身子,再没有呼吸了。左边是打包完好的书,一本没脏,一本没湿;右边是冻死的驴子。

    校长心里总觉得亏欠王翠花什么,尽管王翠花并不这么觉得。校领导将江大雷英勇救书的事迹上报,最终当地政府认定江大雷为”烈士“,这也算是为他的一生画上了句号。

    父亲始终是江如龙的一面镜子,这也就是为什么江如龙那么想参军入伍的原因。

    烈士子女的身份多多少少能在征兵入伍的过程中帮一点忙。

    海希是医院的护士长,她还要管理手下几十个小护士。这是她来中原腹地工作的第一年,她的BJ身份和大学学历帮助她在最短的时间内爬到了护士长的位置。虽说如此,可她对自己的未来并没有过多的打算。只要在这边待够三年,三年后复员回京,有一份合适的工作,然后结婚生子,这就是她想到的最远规划。

    今年是江如龙父亲成为烈士的第十二年,可这座小镇中的人都不曾忘记他,竟自发来到陵园祭奠他。来的人有四波:学校一波、部队一波、江家人一波还有自发行动的群众。部队指派海希为代表去祭拜一下,学校指派小唐为代表,江家人基本都到场了。海希早就听说过江大雷的故事,内心早就对这位英雄佩服得五体投地。可今日站在他的墓碑前,心里又多了一番别样的感受。

    果然女性的心思是细腻的,也不知道海希在思索什么,突然,她小声抽噎起来。江如龙站在人群中,偷偷地用眼光打量着海希,他的眼圈也红红的。王翠花依旧以她坚强的外壳示人,不肯在外人面前落一滴泪,她是个一生要强的女人。江如虎并没有出席这场祭拜活动,并不是他心中没有父亲,你看,墓碑前第一朵菊花就是他放的。他喜欢一个人和父亲碎碎地讲些话,不喜欢人多的场合。

    江如龙在那一刻,心里不知什么地方动了一下。接着,又颤了一下。初到部队的海希此时已满20岁,可再怎么说,也不过是少女的年纪,也不过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子。如龙深深地被她身上这种忧郁的气质吸引着。他的心中竟闪过一丝要保护她的念头,很快他又摇摇头。

    参加完祭拜活动后的海希和江家一家子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她是打心眼里喜欢和敬佩这个家庭。同时她也希望能为这个英雄的家庭做些什么。

    每个周末军医医务室的人都要到附近的乡镇给百姓义诊,宣传医药政策。不管是宣传卫生知识,还是给百姓义诊,她们都是在乡镇政府划拨的小房子里。

    唯独对待江家不一样,因为这是军区下达的命令:照顾好烈士家属!既然是军区点明要照顾的对象,海希自然不敢怠慢,每次都是她亲在带着几个手脚麻利的小护士去。

    一到江家,她们就开始忙活起来了。因为王翠花的大女儿出嫁早,现在家里就只有两个糙汉子,自然会有什么照顾不到的地方。姑娘们拆拆洗洗,把棉花弹得又轻又软,看得王翠花直咧嘴笑。海希每次来都要给老太检查身体,毕竟年纪大了,血压血脂什么的得注意。王翠花看着眼前这个剪着齐耳短发的女孩,心里有许多说不出的滋味。要是老二没送人的话,估计也该长这么大了吧?

    这些姑娘们的出现让这个家有了家的味道。欢声笑语多多少少也冲淡了一些悲伤的情绪。

    哥哥江如龙比弟弟江如虎早一年完成学业。高中毕业后,他便有充足的时间照顾家里。每周日姑娘们来的时候,王翠花有时在家,有时出去串门,更多的时候是江如龙守在家里。他要忙一大家子的生计,活像一个田螺姑娘。海希带着姑娘们来的时候,他就背着手在院子里劈柴,等姑娘们忙得差不多的时候,他就烧壶热水,泡上自己炒的茶,热情地招待她们。护士姑娘们并不像怕生,也不害羞,她们大大方方地做活,大大方方地喝茶,时不时地还和江如龙开上两句玩笑。江如龙可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孩子,常常被姑娘们说的脸通红,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每当这个时候,都是海希帮他解围。江如龙对眼前这个大自己几岁的姐姐有了一些想法。

    干完活,喝完茶,稍作休息,海希就会集合自己的队伍,然后回军区。

    每当江如龙听见集合的哨响,他一定会放下手中的活,追出院子来,望着姑娘们整齐划一的队列,不知道思索什么。最终他的目光一定会停留在队伍最左侧的护士长身上,无一例外。

    自从上次在父亲墓碑前不经意的一瞥后,这个善良的女孩子的形象就深深地印在他脑海里。后来护士姑娘们拿他说笑时,海希总会出面帮他解围,那银铃般的笑声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回荡,怎么也挥之不去。海希给王翠花诊病时,又认真又专业,那场景一遍又一遍地出现在江如龙脑海里。这个姑娘,就这样慢慢地、慢慢地走进了他的世界。

    每到周末,江如龙就期盼着海希能快点出现,他估摸着快到她们来的点了,就站在大门口等着。当姑娘们真出现的时候,他会一连搬出好几条凳子,热情地劝这个坐坐,急切地让那个歇歇。他看姑娘们忙得满头是汗,就贴心地打来深井水,这水冰冰凉凉地,最消暑。姑娘们排着队洗脸,洗过脸后,江如龙又细心地给她们递上毛巾。等轮到海希洗脸的时候,她抬起头,冲如龙笑了笑,结果就看到了如龙那关切的目光,那目光多么热烈啊!像是要把她的心烫穿。她的心一抖,鞠起水往脸上拍着,当她扬起脖子拍水时,一不小心又看到了那双眼睛,她不自然地放轻放慢了动作,眼神望向别处。当她洗完脸,从如龙手上接过毛巾时,她冲他做了一个鬼脸,可看到的还是江如龙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那么清澈,那么动人。

    她的目光一闪,耳朵就红了,一直红到耳朵根儿。只此一眼,两人对彼此都产生了异样的感受。

    有些东西,不需要讲出来,却一直在传递着。自此,两个人甜蜜且忧愁地思索着自己的心事。

    作为护士长,海希在周末是能来就来,可有些时候,碰上区里领导检查、思想汇报等情况时,她就脱不开身了,只能派几个手脚灵活的小护士来。见不到海希,江如龙就觉得急躁躁的,虽然他还是热情地款待姑娘们,可是谁都能看出来,他心不在焉的。即便是聊天,也是三句话不离海希,有几个小护士就打趣道:“小兄弟,你到处打听我们护士长的信息,是不是喜欢她啊?”听到这话,江如龙准会羞得脸红耳朵红。但是姑娘们可是十分好奇,追着问:“到底是不是啊?给你说,我们护士长很受欢迎的,你要是喜欢她,可得抓点紧儿。”江如龙脸更红更烫了,但是心里更焦灼地是海希被别人抢走了怎么办?面对小护士们的起哄,他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他倒没有捉弄人的意思,万一海希不同意我喜欢她怎么办?那不是让她不高兴吗?喜欢一个人是会不自觉变卑微的,江如龙便是如此。

    也是在和小护士们的讲话中,他才直到海希是BJ人,怪不得她说话是那么好听哩!江如龙又开始思索十几年前困扰他母亲的那个问题:BJ究竟在哪呢?BJ是什么样子呢?在这之前,江如龙当然也是知道首都BJ的,他记得父亲说曾在天安门接收过***检阅,他记得乡镇孩子都会唱《我爱BJ天安门》,他记得那挂历上印着的天安门。仅靠想象,他很难构建BJ的具体框架。可现在,海希竟然是个BJ姑娘,他脑海里想着海希的音容笑貌,一瞬间竟觉得BJ在向他招手,BJ离他也没有那么远嘛。部队里的其他护士也都十分羡慕海希,毕竟BJ首都在她们心目中是神圣的象征。

    以后,他再看向海希时,心里、眼里都多了一种不清不楚的情感。

    今儿是填写资格申报表的日子。鸡刚叫过三遍,江如龙就再也睡不着了,他穿上衣服开始收拾起来院子。王翠花听见院子里的动静,也睡不着了。就这样,娘俩从天不亮就满怀喜悦地等待着。

    正午十分,一阵整齐的踏步声出现在江家门外。海希带着姑娘们又来王翠花家帮忙。

    江如龙的手心里出了汗,心也没有节奏地乱跳,填完资格申报表,然后再进行资格审查,一切顺利后,就能穿上板正的军装,成为一名真正的军人了!说不期待是假的。

    海希看着在门口等候的王大娘,心一酸,低头快步走到他们面前,她小心地从挎包里掏出来的一份说明。这是今年最新的招兵文件,文件上说今年不打算从镇子上招兵了。江如龙眼里的光瞬间暗淡下去,浑身也提不起力气。海希看这情景,不住地道歉,可心里又暗暗懊悔,不该在不清楚政策的时候,就把这个消息告诉王大娘啊!王大娘连连摆手,示意海希不必在意,虽说她也很想让儿子成为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但是现实面前,一切都是命!江如龙缓了好大一会儿,才恢复正常。

    江如龙入伍参军的梦想就此破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