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庙大江干，萧萧树寒色。

    断碑荒草没，画壁古苔乾。

    寒虫临砌默，清吹袅灯频。

    调慢弹且缓，夜深十数声。

    入耳澹无味，惬心潜有情。

    七弦为益友，两耳是知音

    ——序语

    月光浅淡，密林里被勾勒出一片深深浅浅的黯绿，四下里寂静无声，连虫鸣声都不闻，只有偶尔掠过草尖的风，在林中割出细碎的声响，那声音若有若无，反衬得整座山林更幽深了几分。在朦胧的夜色中，依稀可见一团光点，在风中摇曳着。

    往近看，那是坐落在山口处的一座山神庙，三面墙还算稳固，除了外头进门处的檐口有所破损外，只是两扇大门早已破烂不堪，虽勉强能避风，但门上的大小不一的缺口还是让冷风不时就能吹进来。

    山神庙里面更是破败不堪，到处都是蜘蛛网和野兽粪便，香案上香炉烛台翻倒，贡品更是不可能有的，就连山神老爷的泥像也已经残破到头颅都不见了。

    在山神像前面不远处有一堆柴火，不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莫悔坐在火堆前，随风摇曳的火苗映照着略显苍白的脸，炽热的火焰在深邃的眼瞳中挣扎，不时的冷风将空气中一缕几乎不可闻的血腥味吹散。

    “吱呀！”原本紧闭的木门被推开，破门而入的冷风飞舞着莫悔的墨发，将莫悔的黑色衣衫吹得猎猎作响。莫悔眼中寒光一闪，一件漆黑的物事滑至手腕处，虽然有袖子的遮挡，但尾端隐约泛着寒光。那是一把匕首，虽漆黑如墨，但光润如玉；虽隐于暗处，但蛰于龙渊，一出势必雷霆迅龙之击！

    “呼——呼——”两道身影裹挟着冷风走进山神庙，是一个少女和一个老人。少女大概双九年华，身上穿着一件淡青色衣裙，纤细的腰间被一根绸缎裹缠，更显高挑，三千青丝简单束起，垂至腰处，细柳眉，丹凤眼，唇如绛点，眸如晨星，背上还背着一个长匣，胜似九天之上的玄女。老人，花白鬓发，浅灰衣衫，身形佝偻，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两只小小的眼睛有点浑浊，一幅暮气沉沉的样子。

    少女搀扶着老人向莫悔走去，距莫悔大约一丈处停住，右手放在左手上两手握拳，位于腹部正中央，右脚向后撤一小步，两膝微曲，颔首低眉，微微伏身而起。

    “这位公子，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我们二人可以在这里歇息一晚吗？”一道空灵的声音飘向莫悔，语气温和，但在温和之下还是隐藏着丝丝冷漠冰寒。

    莫悔微微抬头，望向声音的主人，一道倩影映入古井无波的眼眸，泛起一阵涟漪，刚欲说出口的拒绝，不知怎么回事，在看到少女眼中极力遮掩的倦色，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多年以后，莫悔回忆起这个举动，觉得当年这个错误举动无比正确，甚至可以说是改变了他后来的人生，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谢谢。”又一道空灵的声音传出，与先前不同，明显夹杂着喜色。

    莫悔望向靠近柴火的二人，不过他冰冷的目光则是盯着那个老人，步伐紊乱但却稳健无声，内息绵长但后续不足，是一个高手，但已然受了重伤，现在的他外强中干，全凭一口气吊着，根本不会有威胁，除非老人采用同归于尽的方法。莫悔眼中杀机一闪而过，十分隐晦，腕口处那把匕首又上移半分。

    二人缓缓坐下，老人轻拍胸口，吐出一口浊气，似放下万均重担。他活动了一下原本紧绷着的身体，朝莫悔露出一个笑容，眼神中尽是感激。

    老人自踏进这间山神庙起，就一直在观察面前这个年轻人。以老人的毒辣眼力，已然知晓莫悔武艺高绝，但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山神庙，又至夜晚，却会有一个容貌俊俏，气度不凡的年轻男子，而这个男子恰恰又武功高强，怎么想都不正常！当莫悔杀机涌现时，他的的心提至嗓子眼，他深知现在自己临死之躯远远不是莫悔的对手，但为了保护年轻女子，自己必须以死换伤，所幸莫悔放过了二人。

    老人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又喜又忧，喜的是莫悔放过了二人，自己又可以继续保护少女；忧的是自己已是重伤之人，别说保护少女，自己现在还会是拖累，想到这，老人不由得叹息。

    “叶爷爷，怎么了？是哪又不舒服吗？”俏丽女子听到老人的叹息，开口问道，言语中尽是关怀。

    “没什么，就是又让小姐受苦了。”

    “叶爷爷，不苦，有您的陪伴就不苦。”少女知道老人觉得自己将死，是个累赘，想让她扔下他，独自离去，但她不能，在她心里这个老人就是自己的亲人，她已经失去至亲，不能再失去目前唯一陪伴她的家人了，生离死别，她已经不想再经历，悲恸欲绝的感觉，她不想再体会！

    老人沉默片刻，噙着眼泪，重重地点了点头，勉强吐出一个字：“好！”

    老人一生未曾娶妻，亦无儿无女，在他眼中小姐一家就是自己的亲人，小姐虽不是他的亲孙女，但胜似亲孙女。他的脑海中不知为何浮现少女幼咿呀学语的场景，浮现出小姐蹒跚学步，抱住他的腿，向他撒娇的画面……他的嘴角微微上扬，眼神中尽是宠溺。

    莫悔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二人的对话，深邃的眼眸中还是先前那般的冰冷，但如果一个擅长察言观色的人在的话，一定会发现，那双如深渊寒潭的眼中，泛起一道异色的涟漪，那其中有同情，但更多的是悲伤。

    莫悔拨弄几下柴火，看着越来越旺的火焰，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他拍拍手，侧过身子，将旁边一个包袱一拉，手臂稍微用力，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包袱完美无差地落在年轻女子的大腿上。

    一旁的老人看见这一幕，大惊，这个男子远比我想象中的要厉害得多。看包袱落下的速度，里面应该有不少东西，重不一定会重，但还是有分量，而莫悔却能用极小的力度，准确无误地将包袱落在少女的大腿上，而且声响几乎不可闻，这得需要多么高明的控力技巧啊！老人自问，就算是全盛时期的自己也无法做到如此完美，可见，莫悔的武功有多高强了。

    少女显然被莫悔这个突如其来举动吓了一跳，眼中满是惊讶，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袱，发现里面是水和一些食物，敢忙起身，讯问道：“敢问公子，这些水和食物可是给我二人的？”

    莫悔不说话，微微点头。少女向莫悔做了个万福礼，以示感谢。她不是一个矫情的人，别人好心帮助，如果不接受，以自己的现在的境况，只能说是做作或是故作清高了。别人给予的恩惠，她会以别种方式偿还。

    其实她对眼前的黒衫男子还是心有疑虑，担心他存心不良，但不知为何，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男子是可信的，这大概就是身为女子的第六感吧，或者可以说是缘分吧。

    少女将包袱递给老人，示意老人先吃，但老人只是将它放在一边，一是担心有问题，二是保护少女，万一少女出现问题，他在一旁还可以帮助她，甚至可以拼着性命逼迫黒衫男子救人。

    少女见老人只是将包袱放在一旁，已然知晓老人的顾虑，她沉默不语，从包袱中取出水壶，抬起手，水壶微倾，用袖子遮挡脸颊，优雅非常。

    随后她取下身后的长匣，从中取出一张琴，少女抚摸着琴身，轻轻拨动，发出几声清脆悦耳的妙音，就像冬天冰封小溪的潺潺细流在欢快跳跃。

    莫悔听见琴音，无意中瞥见这张琴，眼眸中冰冷不改，但却多了几分惊讶，不禁开声道：“好琴！”

    此琴长约三尺六寸五，琴面更偏向黒色，神农式琴身，琴头和凤身皆印有细小琼瑶与梅花，如不细细观察，几乎不可察，七弦仿佛浑然天成，在火光下散发出淡淡光泽。听琴音，此琴“奇”“古”“透”“静”“润”“圆”“清”“匀”“芳”九德皆备，可以称得上绝世好琴！

    年轻女子闻言，眼中闪过喜色，樱桃粉唇开合：“敢问公子可是懂琴？”

    莫悔也不看她，依旧沉默，俊朗的脸庞仍不见任何表情，只是冰冷的眼眸中多了几分思索。

    但扶琴少女知道他一定懂琴，还不是略懂的那种，一定是真正懂琴的人，因为她的琴朴实无华，从外观上与寻常琴几乎毫无差别，就算是一些懂琴之人也未必能识出，这也是她敢公然在外人取出这张琴的原因。平常人不识琴，便不会有贪念；擅琴之人能琴但不识琴，亦不会有邪念，而真正懂琴之人能识琴，但不会有邪心妄念。他们知道真正的好琴有灵性，会选择主人，不是自己的，不会强求。事实上，莫悔的确可以归属于这一类。

    老人听见莫悔的惊语，笑了，脸上的皱纹都挤到一块，看上去有点恐怖。他知道眼前这个玄衫男子对他二人是没有恶意的。古人云：琴者，禁也。禁止于邪，以正人心。莫悔是个真真正正懂琴的人，形为举止定光明正大，不会做出宵小之事。

    少女见莫悔不回答，也就不再追问，玉手放在琴弦之上，纤细手指飞舞，时快时慢，时捻时滑，清脆的琴声在周围不停回旋着，久久不散，入人之耳，也难以消忘。

    莫悔静静听着琴声，仿佛感受着万物复苏的喜悦，又仿佛听到鱼戏莲叶间的欢快，又仿佛置身稻海，指间不断触摸习习秋风，又仿佛闻到雪落时，寒梅的清香……莫悔不禁痴了，他感觉那颗伤痕累累的心正在被这琴音抚平道道疮痍，他的心完全静下来了，他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像这样放松了。

    动人的琴声在山林中飘荡，几声虫鸣响起，与琴音相应，更显悦耳动听。月光透过密林缝隙，在地面上洒下片片月辉，只是有几个黒点不断沾柒月辉，向着山神庙的方向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