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五十一:宗预(修)
刘武在马氏陪伴下坐上牛车,华典坐另外一辆牛车还带上少许药物跟随照应以备不测,他们不一会儿就到。
那是成都城南的一处破破烂烂东倒西歪的小宅所。
马氏进去后就看见一个一身补丁破烂衣服的瞎眼老妇人,那衣服破口裸露出来的是干稻草,老妇人还摸摸索索的在做针线活,耳朵有些背,女儿喊了几声“有大人物来看望”才慢慢停下。
看着都让人觉得心酸。
马氏只好狠狠心肠将这事实告诉那个老太太的女儿,也就徐五的姐姐。
结果自然女人瞬间就哭了,那瞎眼母亲懵懂不知,直嚷嚷:“到底出了什么事啦?”
“没,没什么事。”那女子收住哭声搪塞母亲。
眼看着左邻右坊都到来查看,刘武神色愧疚,马氏连连拉儿子刘武的衣袖,低声道:“你不要乱说话!”
刘武不明所以。
马氏走到那姐姐身边,小声安慰道:“令弟是为国战死的,死者已逝,老身也不能让他复生。门外那些物事留给你们给令弟操办丧事吧?过会儿老身还会让人送来些衣服食物之类,也让你母亲和你们都换身干净衣服。你千万别告诉老人家。”
那女人点头称是且连连称谢。
两人将张强留下处置善后。
刘武一脸愧疚,母亲拉着他上车,两人赶往傅家。
马氏漠然呆呆坐着,她向刘武看了一眼,轻轻道:“你觉得为娘的处置合适么?”
刘武犹豫片刻,回答:“儿明白娘的意思。”
“眼瞎耳聋有时也是种幸福呢。”马氏喃喃低语,惆怅不已。她又望着刘武:“过会儿就算到了傅家你也不要乱说话,知道么?”
“这……”刘武不太明白。
“你刚醒不明白,”马氏苦笑道,“皇帝只是在朝堂上说汉中丢了,成都城内并无声息,就是傅家也只说是不幸战死而已。现在人心浮动,百姓本就唯恐官府拉夫充军,你若是将现在就将汉中败报传出去,这些百姓们还不通通逃到山上去?等再过些日子皇帝将兵力纠集妥当那边的消息也自然会传到成都来,却也用不着你说的。若是你多嘴,皇帝正好处置你!懂么?”
刘武有些明白了。
单纯的只是丧报那没什么,这是乱世,打战哪有不死人的。
可是让百姓们去参加一场已经没什么希望的战争,他们是不会参加的,即便国仇家恨无数,两方势不两立——可人怕死是本能。
这就是人情啊!
而政治就是把握人心。
刘武闭上眼,深深吸气。在母亲马氏面前他只不过是个小毛孩子,什么都不懂。不然也不会被那个混蛋坯子骗出阳平关。
是他太愚蠢了。
“你跟你父亲哥哥们完全不一样,他们都太了解人情世故了。特别是你那个苦命的大哥。哎,可惜了,我那孩儿……”
马氏还是忍不住想起自己亲生孩儿,连那个可怜的小孙儿也在他父亲死去的第二年便夭折了。
眼泪泉涌。
幸好她还有刘武,这个由她表侄女梁氏留给她的孩子成为她最后的慰藉。可是若论起来,她更希望自家的那个孩子也能在世。
那个孩子小小年纪就有他父亲七八分像,一样懂得韬光养晦,都是勤修武艺谋略文采,很有潜质的,可惜年寿不永。
刘武对大哥的死也很惋惜。
当年他之所以最后下定决心从军,也是大哥劝诫这才最终下定决心离开王府。
大哥帮助他很多,从为他虚造文书顺利以平民身份加入军队,等他加入军队后还为他备下合手的弓弩、上好兵甲,这些都是大哥的恩德,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很多时候,刘武甚至希望那个从马上不幸摔死的是自己而不是大哥。
马车慢慢停下,然后听见车夫谢老头的沙哑声音:“老太君、爵爷,我们到了。”
成都虽大不过六千五百户,人口也只八万五千余口,从城南慢慢驱驰到城西,几刻钟也就够了。
刘武走下车来,他看到已经缠上白绢的门楣,心头一沉,缓缓步入一片哭声的傅府。堂上已经摆好了刚刚赶制的牌位,上面是一排朱漆红字:先考关中都督左中郎将傅讳佥之灵位。
桌案上是些草草陈设的食物:一颗猪头,还有一碗黍米饭,一坛醴酒,此外是一些傅将军生前喜爱的小吃下酒小菜。
案两侧是答谢宾客跪坐谢礼的傅息、傅募兄弟,再远一点是瘫倒一边哭红双眼的傅家的女人们。胡氏就在那些女人们身边照顾,特别是已经昏死过三次连哭都没气力的大夫人。
人就是这么脆弱。
不足十天前他还和傅将军在阳平关上喝酒,到现在已是天人两隔永不能相见了。
刘武望着那面冰冷的牌位,却仿佛又望见傅将军爽朗的笑容。
他们在关上共事多年,虽然因为孙夫人因为东吴他们不是很和睦,但却一起喝酒一起打仗,一起为了大汉的边疆流血流汗。
那些当初的峥嵘岁月如今只剩回忆。
刘武慢慢跪下,跟死者道别。
傅家兄弟俩马上还礼,礼毕之后刘武起身,先走到傅募身边安慰了这个才刚刚结婚的十七岁大男生几句。傅募情不自已,只能边哭边点头,说不出话来。
刘武无言,又走到傅息身边。
刘武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只是默默地跪坐在傅息身旁,望着傅息。
刘武想了许久,轻轻说:“这次多亏你,我才没死在路上。”
“没什么。”
傅息这次没哭,只是眼中湿湿的,脸上还是一点生气也没有,死气沉沉、茫然模样。
刘武作为傅家的宾客坐着,守在那边陪着傅息。
后来来了许多人。
很多是刘武见过的,也有许多没见过的:尚书令樊长元(建),侍中益州别驾张绍,光禄大夫谯允南(周),秘书令卻令先(正),太仆蒋显,驸马都尉邓良,费承、费恭兄弟,还有卫将军诸葛瞻和其子诸葛尚、诸葛京。
最后一个刘武看到的竟然会是宗德艳(预)。
这个老儿对傅氏一门历来颇有成见,加之倚老卖老,整个蜀汉上层圈内公认的是个臭老鼠,脾气更臭得要命。
前年始,诸葛瞻被皇帝拜为行都护卫将军时,整个蜀汉朝廷上下官员都按惯例去诸葛府庆贺。
这老儿自己不去也就罢了,还把廖化廖元俭臭骂了一通。还说什么“吾等年逾七十,所窃已过,但少一死耳,何求年少辈而屑屑造门邪?”
不过这个老儿若论才学倒还真有些,只是脾气太臭很难伺候。
那个老头儿行完礼后不像众人那般直接离去。他停下来,走到傅息身边,傅家人见老头要坐下,忙从旁边抽出一张短席放到老头面前。
老头也就跪坐到傅息身边,不过望着的确是刘武。
这老儿头发胡子眉毛一大把,大半已经白了,脸上平淡之间却有几分威严,眼光锐利如刀。
身体倒不是很强壮——倒不完全是年龄的问题,廖元俭今年九十余还能上阵提枪呢,这老儿七十来岁看架势能骑马就不错了。
老儿年轻时也不是什么猛将,为桓侯张飞部属,以多智闻名。
传说当年出使吴国时吴国大帝孙权就跟这老儿好的很,很是欣赏这老儿的智慧。
最后孙权还送了他两斛大珍珠。
刘武不知道这老头到底想说什么,就是让这老头目光刺的难受,也不好发作。
老头儿看了许久才低声对刘武道:“皇帝已经让张遵代摄剑阁诸军。”
这倒是件好消息,刘武很是安慰。只是这地方哪里是说这些事的场所。
“侯爷,老夫还有一两句话要对你说,你可否跟老夫出去呢?”
刘武看看傅息,再看看周围。他点点头,起身随这个臭老鼠宗预一起离开灵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