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的国度

7

    “你是在害怕么?”

    那家伙定定地看着像条落水狗一样湿哒哒的欧小涛说,“为什么要害怕啊?”他歪着脑袋,不解地问他,“不管是人,还是,其他的动物,亦或者是植物,微生物,菌类...”

    绵密的水声之中,他的声音轻得像是一滴透明的水珠坠落在爬满青苔的石头上。

    无声地破碎,就像一场忽然间惊醒的美梦。

    “总之,拥有生命的时间是相当有限的,它的保质期,充其量,只是会比一盒感冒药多五十倍,但是,只要你拥有了生命,那便意味着,早晚有一天,你是要失去它的。”

    那家伙平静地说。

    “因为...我是人啊,”欧小涛抿着嘴唇,身体却不由自主地颤抖“是人就会怕死,不管怎么样,只要是人,当他真正意义上地面对死亡的时候,就一定会害怕。”

    “这就是人性,这就是本能!”他努力地想要恢复冷静,可却久久无法冷静,“无论是再怎么坚强,再怎么勇敢,或者,再怎么绝望,再怎么悲哀的人,都是这样。”

    “因为是人,就一定会怕死的啊,也因为是怕死,所以...”他顿了顿,忽然间瞪大了眼睛,错愕地看着前方,但目光所及之处却望眼欲穿,无法记住眼前这个家伙的脸。

    这种荒唐的感觉,这种脱力的感觉...

    就像是在梦里拿起一支笔,或者站在某个站牌下面一样。

    不论怎么用力,怎么瞪大眼睛,怎么费力地解读,也是没有办法在纸上写下一个字,认不出站牌上到底标示着什么样的字符。

    你只知道,你要表达什么.

    只知道,在这面站牌下,你能等到怎么样的车,那辆车会把你送到什么样的地方。

    在那个你知道但又不是明确知道的地方,做什么样的事,遇见什么样的人...

    经历一些...

    古怪的,诡异的,恐怖的,美好的,幸福的,苍白的,丰满的人与物。

    在当时,在那一时,那一刻你当时明明知道自己是在做什么。

    可等到了事后,等到了你从梦境中苏醒了过来以后,你却又会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脑海里,空空如也,毫无那一时那一刻所发生的那一切记忆。

    “所以,”他又一次说,“人才会是人,所以,生命才会是生命,所以...”忽然间,他仿佛是着了魔一样地继续瞪大眼睛,久久地注视着这座灰色的,坚硬的,暴雨倾注的世界。

    哗啦啦,哗啦啦...

    清脆且嘶哑的雨声,淹没了灯光,淹没了路道,淹没了埋藏在地下的铁轨,淹没了疾驰在天际的航线,淹没了世间一切虚伪的繁华。

    “梦,才会有别于现实。”他嘶哑地说。

    “但是,时间到了,就要离开。”他的身影逐渐被雨水所模糊,似乎在过几秒也会被晦暗的雨声所淹没,“只要是时间到了,就应该终止,不管是梦,还是现实...”

    “只要时间到了。”他重复着说,声音虽然放得很慢,但却无比的坚硬,“就应该停止。”

    “可是,为什么?”欧小涛呆呆地看着他,“我才二十五岁啊,我的时间...不应该还有很多很多才对么,我不想走,我也不要走。”

    大雨淹没了他的鼻梁,他咬着嘴唇,困惑地摇头。

    “没有太多深奥的解释,原因很简单,想必,你已经知道了。”

    “每个人都是时间都不一样,每一个个体都是有所差异的。”

    “从一开始,世界本来便注定了是不公平的,人与人之间,生命与生命之间,有着数不清的不同,”那家伙用湿漉漉的声音说,“譬如是长相,譬如是智力,譬如是体能,譬如是器官,再譬如就是...寿命。”

    “好啦,不要害怕啦。”他沉默了片刻,似乎是意识到了气氛忽然间变得太过沉重。

    于是,他又一次放轻自己的声音,再一次露出那如雨后初阳般的微笑,“放心啦,我会跟着你一起走的啦,在这一路上,你不会再孤单了,也不会再寂寞了,因为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

    他微笑着说,“这场游戏终于结束了为止。”

    “什么游戏?”欧小涛愣愣地看着他。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游戏,也许是另一场名为‘人生’的游戏吧,”他不太确定地说,“也许,是命运特地安排的一场游戏吧。”

    “总之,就是...一场游戏嘛。”他说,“就像你现在经过的人生一样,只是游戏而已啦,之所以你会觉得玩这个游戏不开心,完全就是因为...”

    “你不知道它是一场游戏啦。”

    “然后...你就像绝大部分不快乐的人一样,被它玩了啦。”

    “难道活了这么久,你还没发现么?”

    “你越想要得到一样东西,那样东西就会离你越来越远,但是,一旦等你觉得无所谓了,什么都无所谓了,那种东西....要也行,不要也行的时候,你就会发现...”

    “自己好像确确实实是有不少能够轻易得到它的机会。”

    “然后,你又变得想要得到它啦。”

    “再然后,就是...”

    “那样东西还是一如既往地远离你,以此陷入了轮回一样的循环。”

    “那你的意思是,我要在意它,还是,不在意它?”欧小涛打断了他,“按你的说法来看,无论如何我都是没办法得到它的,那么,我究竟是应该在意,还是不在意?”

    “应该接受命运,还是不接受,”他忽然悲伤地说,“我为什么要出来,我为什么来这里,我为什么要遇到你,我为什么要出生,我为什么...”

    说到最后,他忽然又哇了一声,像是小孩一样地哭了出来。

    但是,流淌在脸上的泪水只在顷刻间便被天上横流的雨水所冲走,徒留下满眼的通红。

    “为什么啊,”他哽咽地继续问回同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我啊,为什么我偏偏就是要死啊,我不想死行不行啊?”

    “我不想死啊,我不想再出来找什么女孩了,我想回家,我想我的家人,我的爸妈,我的爷爷,我的奶奶,我不想走,我想留下来,我想...”

    他说,“搭最快的一班车,用最快的速度回到我的家。”

    “哪怕那趟车的车票要花掉我所有的钱。”

    “是你卡里的那三千块么?”那家伙笑着说,“只有三千块的话,可买不到那样的车票啊,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是无数的人渴望那样的车票啊。”

    “这样的车票,有价无市,因为它代表着的是...时间啊。”

    “在现实的世界里,如果有人能拿出这样的车票,哪怕它的标价是十个亿,一百个亿,一千个亿,乃至是一万个亿,想必,也是能够轻松成交的吧?”

    “当然,作为你最亲密的朋友,我可以给你一个最优惠的价格...”那家伙笑着,笑着,忽然间再一次瞪大欲要裂开的眼睛,弯下腰,夸张地咧开了嘴。

    他在激流的雨幕中,露出如刀子一样危险的笑容,“十个亿的本国货币怎样,不接受转账,只支持现金交易,优惠的时间是三秒钟...”

    “现在,开始报数!”

    他愤怒地对着被雨淋得一塌糊涂的欧小涛怒吼,忽然又仰起头,愤怒地对着混沌的天空念出转瞬即逝的数字,“三,二...”

    “一!”

    他屏住呼吸,目光空洞地直视着头顶上的天空。

    在报出最后一个数字的时候,天空沉雷涌动,如若是触碰了天罚一样。

    直到这个名为‘一’的音节落入到水泊的刹那间,一束陡峭的狂雷暮然在天边出现。

    远远地看去,分岔的雷霆就像是一棵倒着生长的巨树,从天空直插大地,顷刻间,便将这昏沉的世界劈成了炫目的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