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单相思是一种病的话，那么，‘想你的液’应该就是这种病的特效药了吧？”那家伙说，“但实际上，那只是一个人们用来嘲笑别人的笑话罢了。”

    “世界上又怎么会有那种药物存在呢，无论是在怎么的一个时空，怎么样的一个世界，只要生物拥有了智慧，就无法逃避孤独。”

    “智慧和孤独是共存的，就像某个作家说的...”

    他忽然加重语气，罕见地用认真的口吻说，“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是...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么？”欧小涛沉吟了很久，忽然说。

    “是啊，《挪威的森林》，”那家伙一如既往地微笑，“看第一遍的时候，大概是在念小学的时候吧，还记得，在教学楼的第三层楼，从课室到实验室的走廊上有一个拐角。”

    “在那个拐角里，藏着一个很小很小的图书馆，里面有很多的书，除了一大堆老师指定要读的名著以外，还有一大堆的盗版书。”

    “可能是负责采购这些书的老师没有看过《挪威的森林》吧，才会误以为它是一本小孩子可以看的书，所以，可以从书柜上拿到这本书。”

    “第一次打开了那本书的时候，完全没有意识到，它跟以前所看过的那些，要么是批判旧社会，要么是宣扬优良品德的书，或者文章完全不一样。”

    “刨除那些让人感到血脉贲张的桥段，它更让我感到新奇的是，它写的更侧重于是个人，是独自跋涉在命运长河中的个人的心路历程。”

    “而在此之前，我所看到的，我所听到的，包括我所学的，几乎都是在一致地强调，要求我，把大部分的心思都放在我们所在的这个大集体上面，不要拖大家的后腿。”

    “也总是会听到，有人用恨铁不成钢的声音在你耳边喋喋不休地说话。”

    “说什么...”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都是什么时候了，居然还有心思睡觉？！”

    “你知不知道别家的小孩有多努力，有多优秀，你又知不知道，你爸妈为了能供你来这里上学，每天有多辛苦，你为什么就不懂得感恩呢？”

    “居然还有心思在这里偷懒！”

    “要用功，一定要用功，不要输在起跑线上！”

    “考上了好的初中，就意味着，你有更大的机会考上好的高中，考上好的高中，就意味着你有更大的机会考上好的大学，考上好的大学，毕业了就不用愁了。”

    “名牌大学的毕业生，找工作就是比那些念普通大学的人，或者干脆就连大学都没念过的人强，一出校门口，那些好的公司就是抢着要！”

    “到时候，你爸你妈，出门跟朋友喝茶，一聊起了自己孩子在哪里上班，待遇怎样，收入怎样，前途怎样，你爸你妈就能骄傲地说出你的优秀，你的不凡。”

    ....

    “说来说去，最后，还是要回到了钱上面，好像离开了钱，没了面子，就没办法活下去那样。”那家伙长长地叹了口气，“多没意思啊。”

    “看你的样子，你应该不会有这样的父母吧？”欧小涛说，“你应该要比我幸福吧，你...你那么自信，那么骄傲，怎么会是那种...工薪阶级的市侩家庭出身呢？”

    “工薪阶级的市侩家庭就不能出现像我这样的人么？”那家伙似乎挑了挑眉毛。

    “不是说不能，只能说是...很少吧，”欧小涛低着眼眉说，“就好比我，因为...父母都不是什么厉害的人，他们的人生也早就看到了尽头，同时，他们也放弃了改变自己人生的想法。”

    “他们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做出什么能够驳倒命运的事，所以...就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希望我能做到他们做不到的事，希望我能改变，改变我们家的阶级，让他们体验一下...”

    “他们没能去到的那个阶级的生活。”

    “可他们又哪里知道...”

    “我再怎么努力，再怎么用功，我也没办法做到像别人那么好啊。”

    “因为...我是他们的孩子啊。”

    “他们两个本来就不是什么厉害的人，两个不怎么厉害的人结合在一起，没有意外的话，也就只能生出一个不怎么厉害的孩子吧？”

    “可就是...就是他们给到我的压力很大，一直一直都很大。”

    “甚至还把这种压力说成是他们对我的爱。”

    “可我一点都喜欢不上这样的爱啊，这份爱让我很痛苦，很绝望，也十分地疲惫。”

    “就好比说，我从来没有喜欢过这份工作，有过很多次，在我立下决心去递交辞呈时，从我的脑子里跳出来，断绝我这个念头的，不是失去了收入以后，日子会过得有多拮据，而是...”

    “我爸和我妈的脸。”

    “他们肯定会骂我，不会问我工作得开不开心，只会骂我，说我，怎么年纪轻轻就这么没有定力，吃不了一点苦，好不容易混了几年的资历，眼看就能升职的时候，就主动辞职走人？”

    “说，我怎么会生了你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儿子？！”

    “我一直很问他们的是...”

    “为什么一定要吃苦，做人为什么就一定要吃苦，现在的吃苦是不是为了隐忍，争取到更高的地位和更多的权力后，再让那些像曾经的我那样的人吃苦？”

    ....

    “工作就是工作，工作怎么可能会成为爱好呢？”那家伙说，“和平年代，工作才叫做工作，在不和平的年代，工作可就是彻头彻尾的奴役了。”

    “况且，人可是很容易就会厌倦一件事的生物啊。”

    “如果在这个世界上，当真是有那种既能长久地保持喜欢，又能长久地保证盈利的工作，那么，那根本就不叫作工作，那就单纯叫做命好而已。”

    “每天去ctrlc+ctrlv岛报到的灵魂有无穷无数个。”

    “但在其中，最后能投得到一手好胎的家伙，又有几个，能一出生就含着金钥匙，长大以后，不仅有备无患，而且还能截断普通人的晋升之路的人，又能有几个？”

    “谁能保证，你下一辈子的名字能有四个字呢？”

    ....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很爱我的父母。”

    然而，欧小涛似乎没有听到那家伙的话，而是在自言自语地对着浮动的水面说。

    “到现在为止，我还是舍不得他们...”

    星夜之下，他佝偻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声音仿佛掺和着咸涩的海水。

    “即使我曾经是那样地痛恨过他们，讨厌当他们的孩子...”

    “我很忙，好像一直都很忙。”

    “总是被逼着做各种各样的事。”

    “忙着做学生，忙着做职工，也忙着做父母的孩子…从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去做回…”

    “我自己。”

    他在哭，用双手捂着脸，不想让流水掉下自己的脸庞。

    可泛滥的泪水还是流淌过他的脸颊，悬挂在他的下颚，往下坠落，与倒映在水面上的星光与月亮遥遥对望，当它们与海潮对碰在一起的时候，他死死地咬着牙，脸庞上的肌肉仿佛失控一般地抽搐。

    巨大的悲伤正在他的头顶凝聚，盘旋，最后如一把刺穿了苍穹的巨锚般降落，将他与他的木筏，还有那个家伙，一同沉入了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