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的国度

27

    “喂,我说,你很烦啊,你能不能闭嘴啊,我又不是白雪公主。”欧小涛攥紧拳头,对着脑子里的那个家伙说,“麻烦你,能不能别再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他加重语气,一字一句地强调。

    “我不是白痴,我再也不会上你的当了。”

    “你这个骗子,你这个魔鬼,我到底是做错了什么,才会让你找上了我,”他咬着牙说,“从遇到你的那一刻开始,不幸就一直在出现,从未停止过。”

    “而你所说的那些话,瞎扯的那些道理,全都是掺了毒的苹果,从没有一句是对的!”

    “你根本就没想过让我恢复正常人的生活,你从没想过要放过我。”

    他瞪目欲裂地质问脑海里的那个家伙,同时也在质问自己。

    “我说得对吧?”他说,“你是不是想把我的一切都毁掉?”

    “把我的天真,把我的幼稚,把我的感性,把我的良心,把我的尊严,把我的善良,把我作为人的点点滴滴的美好...全部毁掉,直到把我蛊惑成一头毫无人性的怪物,你才肯罢休?”

    脑子里的那个家伙罕见地沉默了,没有回话。

    而在这时候,他却猛地抬起头,目光凶恶地直视眼前的布满恶意与阴影的长廊。

    他逐个逐个地看着那些站在路道两侧的男人们,看着他们手中的那一根根伤痕累累的棍棒,看着地面上斑驳的血迹。

    他走上前去,明知道接下来会遭遇何等残暴的殴打,但他还是面无惧色地往前走去,沉默无言地把那个绝望的,畏惧的同行者抛在了身后。

    下一秒,手拿着棍棒的男人们一拥而上,朝着走入长廊内的那个手无寸铁的少年发起冲刺。

    嘶哑的怒吼声,嚣张的气焰,气势磅礴地叠加在一起,恍若一头从黑暗中拔地而起的巨兽,叫人望而生畏,而他们挥舞混子的动作,整齐划一。

    齐刷刷地砸向欧小涛的身体,则有如齐发的万箭。

    沉闷的打击,一下接着一下。

    可挨打的那个少年却从没有出声喊过一次疼,喊过一次住手。

    也没有崩溃地大哭,或者跪在地上求饶。

    他只是承受着猛烈的打击,和流血的伤痛,一昧地往前走。

    望着棍棒密集的地区,望着黑暗的最深处....

    他遍体鳞伤地走,鲜血淋漓地走。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遭遇这些他本可以逃避的疼痛,也不知道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而往前走。

    只是一定要走而已。

    因为…

    时间从不会停留,过去永远不会重来,离开了的地方就是永远地离开了。

    即使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点,你可以重新返回到那个地方,但彼时的那个地方也早已不再是原本的那个地方,虽然看起来可能相似,或许,就连它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变了。

    可事实上,也确确实实是变了,变得跟以前不再一样了。

    你之所以会认为它没变,一点也没变。

    可能是因为你其实是不希望自己有所改变,你不想时间走得那么快的,你想放慢一点,再放慢一点,好让自己,还有这个世界都能有一点点喘息的机会。

    然而,即使是这样简单的一个请求,在沉重的现实面前,在人们一声又一声焦虑的,拥挤的吆喝面前,它总是会显得那样的单薄,而且幼稚,总是会招来嘲笑。

    既没有分量,也没有力量。

    以至于,根本掀不起一缕的波澜。

    以至于,一厢情愿的事情,往往总是不可避免地落得事违人愿。

    落花有情,流水无意。

    ....

    “出发啦,不要问那路在哪。”

    在逐渐放慢消逝的时间中,尘封许久的记忆忽然如风吹的书章般纷飞,白色的聚光灯由上之下,唤醒了,照亮了生命中浮浮沉沉的灰尘,耳边似乎有好几个老迈的男人在呐喊,在歌唱。

    欧小涛记得这首歌。

    相比于《一起喵喵喵》和《鸡你太忙》这一类新潮的流行歌,它应该算得上是一首很老的歌了。

    是纵贯线乐队的《亡命之徒》。

    那是由四个早已功成名就的老流氓所组成的一支乐队,虽然存在的时间仅仅维持了两年,但却能在华语乐坛上留下诸多不可磨灭的经典之作。

    这大抵是和他们的创作方式有关吧。

    与寻常的商业歌手相比,他们似乎总是那样的不同。

    不怎么喜欢炫技,也不怎么喜欢空洞乏味的歌词,只是在说,只是在唱,只是在呐喊,只是在弹奏乐器,假借音乐之名与途经此地的人们随意地聊一聊…

    关于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种种命题。

    关于命运,关于爱情,关于彷徨,关于人生之类琐碎的事。

    只是想聊天。

    跟音乐也好,跟天空也好,跟大地也好,跟路过巴士站的公共汽车也好,跟低着头在所有过道上往来穿梭的人也好…

    只是为了要和他们聊天,所以,才会选择了唱歌。

    想要聊的话题很平淡,想要歌颂的内容也相当的平庸,不是一时的悲喜,也不是一时的欢愉,既没有撕心裂肺的爱恨,也没有欲火焚身般的奋斗,什么非要不可热血。

    或许,在他们的歌声里,所谓的人生,就在于随遇而安吧。

    在这极其短暂且又极其漫长的一生。

    每个人都会拥有的一生。

    或长或短,或是平凡,或是闪亮,或是黯淡,或是沉默,或是喧嚣。

    总而言之,每一个拥有生命的人,都会有只是属于他或者她的一生,即使,她或者他的存在,于茫茫人海当中,只如沙丁鱼般的渺小。

    “迎风向前,是唯一的办法。”

    “出发啦,不要问那路在哪。”

    记忆里的那些昏暗的刻影,背着吉他,敲着鼓的老流氓们,闭着眼睛,对着旋转如涡流,如深渊般的苍穹大喊,“运命哎呀,什么关卡。”

    流动的沙子雕塑了每一个人的面容。

    然而,当从隆冬吹来的寒风掠过的时候,却轻轻地冻结了一切,瓦解了一切,回收了一切。

    大地蓦然陷入了沉寂,无边无际的黑暗,有如命运般降临,包围了世上的一切。

    璀璨的星辰在人们的梦里闪烁。

    又在某一个梦醒的时刻,无声地掉进了水里。

    波纹缕缕。

    ....

    “当车声隆隆,梦开始阵痛。”他们的歌声在春天里萌发,随着夏夜的凉风和啤酒冷却,“它卷起了风重新雕塑了每个面孔。”

    一路颠簸,一路漂泊。

    磕磕碰碰了无数次,死命挣扎了无数次,说不清哭了多少次,笑了多少次,终于走过了年少轻狂的盛夏,来到了忧愁不得志的深秋。

    “夜雾那么浓,开阔也汹涌。”

    世界充斥着萧索的金色。

    仿佛一瓶年代久远的苹果酒。

    肉眼可见的衰老发生在逐渐转凉的冷风中。

    沉睡在金色黄昏中的万事万物都在逐渐凋零,零星的灯光漂浮在迷醉的梦境里,裹挟着庸庸碌碌的灵魂坠入无限的轮回。

    出生伴随着死亡,死亡伴随着出生。

    人们在铺满落叶的长街上相遇,结伴而行,然后,又在尽头拐角处难离难舍地分开。

    隆冬再次袭来。

    “有一种预感,路的终点,是迷宫。”

    冬雪开始降落,冰封万里的冬风开始翻涌,铺天盖地的白色随着一声接过一声冗长的怒吼,平静地埋葬了金色的昏黄,无言地支配着隐匿在白纸内的整个世界。

    路的终点对接着一个迷宫么?

    意思就是...

    对于生命而言,死亡就是肉体的终点,也是灵魂正式步入迷宫的起点么?

    “那么...起点就是迷宫么?”他拖着狼狈的身躯,脚踩着从自己身上流出的血,摇摇晃晃地走在人影幢幢的长廊里,“起点就是监狱么?”

    “不能说话,不能叫喊的...监狱么?”他迷糊地问那些在他记忆中逐渐远去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