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时代的青蛙

第六章 逃离

    天桥矗在两排居民楼之间,下层是长廊,一溜儿光鲜亮丽的城镇风光画:整齐划一的厂房,井井有条的街道,精致的街心公园,在明亮的广告灯箱里更显洁净。走到长廊尽头,他沿螺旋楼梯上了桥。

    天桥中心有个硕大的圆盘,圆盘中心是巨大喷泉,现在已经干涸。喷泉中央有根十几米高的柱子,顶部也有个大圆盘,圆周嵌了大大小小五颜六色十几盏灯,光柱刺破雾气,傲气十足地照耀着天际。

    公园里他最常去的只有那座山,说是山,其实是多年以前城乡拆迁留下的建筑垃圾堆,年深日久生花长草,竟成了登高之处。平时假日会有很多人来这里观光。

    陈晨总是站在这里往北看,能够很清楚地看见城外的老家。他曾经在那里生活了很久,但从未居高临下地打量它。

    原来它是那么丑陋,晦暗得像燃尽的灰烬,偶尔也有女人出来在院子里晾晒衣服,而他的家却早已蒿草丛生。

    这时候,小山包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光点。

    他揉了揉眼睛,看见有个人沿着盘山路下来,后来又过了石拱桥。他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在西面的凉亭里晃了一会儿。

    当陈晨准备下桥的时候,光点又动了起来,越来越近,最后朝天桥走过来。

    虽然隔着浓雾,那人还是发现了陈晨,开始冲陈晨不断地招手。他穿着一件蓝色的工作服,头发凌乱,显然是刚从工厂下班回来。

    陈晨这会儿并不想看见他,于是转身准备离开。

    “你还有别的地方可去吗?你不会还想回学校转悠吧?”那人笑着说。

    确实,这里哪儿还有他的藏身之处呢?虽说在这里生活了五六年,但基本都是两点一线,学校和大杂院。除此之外,就是那座小山包和天桥了。

    那人蹬蹬蹬上了楼梯,然后大步流星到了陈晨身边。

    “怎么,没上山看看咱们家?”

    “雾太大了。”

    “借根烟抽,有没有?”

    “有,”陈晨递给他一支,“就是有点儿潮。”

    “反正比吸雾强啊,哈哈,”他点燃了香烟,背靠着护栏上吞云吐雾,“刚回来?”

    见陈晨没回答,才又问了一句:“你那边儿没这么大雾吧?”

    “也有。不过经常下雪。一下雪,雾就压下去了,天就蓝得很。”

    “哦,就像大理。”那人说起大理的时候,眯眼看着远方。

    “我可不喜欢那种让人昏昏欲睡的地方。”陈晨又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那倒是,你从小就喜欢冷,越冷越开心。”

    “冷不好吗?冰冷才会叫人清醒,而不会自欺欺人。”

    “哦哦,怪不得……”那人吐了一个烟圈,笑着上下打量着陈晨,“你现在可比以前清醒多了,而我早晚有一天会因为自欺在这个地方沤糟,烂掉。”

    “你想笑就笑吧……”陈晨有些生气了。

    “不不,”那人连连摆手,“我没嘲笑你,真的,我是羡慕,而且我也没资格……”

    “你有资格的,我欠你的,”陈晨又给他递了一支烟,“如果没有你做垫脚石,我也会在这地方烂掉。”

    “哈哈,我是开玩笑的,”那人用嘴里的烟屁股点燃了手里这支,“你不用把神经绷得太紧,也更不用老往那儿想。”

    “可事实就是事实,不在于我怎么想。我永远都在欠别人的债。小时候欠父母的债,现在又欠你的债。”陈晨的情绪很激动。

    “你咋会老这么想?”

    “人活着不都这么回事吗?我听说婴儿的神经系统不太健全,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所以总喜欢咬手咬脚的,直到有一天觉得疼了,才知道那是跟自己有关系的,慢慢长大感觉到父母、朋友、爱人这些词都是跟自己有关系的。可感觉多了,就会觉得亏欠人越多,欠了就得还,就像块石头似的扛一辈子。”

    “你都从哪儿……有这么多稀奇八怪的想法的?!”那人拿烟的手都有些颤抖了。

    “谌星……就是这么想的,”陈晨的双眼模糊了,“刚刚我又看见她了。”

    “我懂,可该忘的也该忘了。”

    “你不懂!你们不懂!”陈晨喊道,“我和她没有谈恋爱,我就想默默地看着她……可她走的时候我……我觉得自己死了。我很害怕也很愤怒,我……”

    “别说了!她只是碰坏了厂里的彩印机,好几百万的玩意儿,她害怕了……”

    陈晨摇了摇头:“你可以这么想。可我知道,几乎每一天,她都对自己说她想跑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那人再次打量了一下陈晨,像是明白了什么,然后突然用力钳住了他的胳膊,“我没觉得你欠我什么,也没人要你还债!快跟我回家!”

    “你敢说你没有想过?!你敢说你给别人修马桶的时候没有想过!”陈晨用力地挣脱着大喊。

    居民楼里亮了一盏灯,有个老头儿推窗便骂:“大半夜他妈吵什么吵,快点儿滚蛋!”

    剩下几户人家瞬间长了气势,跟着七嘴八舌地骂。

    “跟我回家!”他拽着陈晨往桥下走,“你到底想干啥?”

    陈晨放弃了抵抗:“哥,我只想弄明白,这都是为了什么。”

    哥哥松了手,把弟弟强按在了长廊的石凳上,“对对,你说的有道理。我早就想出去走走,走到哪儿算哪儿,可我没那种勇气。因为人生下来不是脐带一剪,就跟父母没关系了。所以你也不可能染了黄发,换了口音,就能一刀两断!”

    “可……我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呢?”陈晨的肩膀颤抖着,“我已经试过了,我已经努力了,我扛不住了……”

    “真是苦了你了……”哥哥叹了口气,默默地在弟弟身边坐了下来,“从小你就优秀,好苗子,大人们都说你聪明,我不爱上学读书,他们说我是没心没肺,烂泥扶不上墙……刚开始我还挺羡慕甚至嫉妒你,但是后来我听到每次考试前,都会半夜起来祈祷一番。我就明白了,你只是想用这种方式还父母辛辛苦苦的债。从那时候起,我突然觉得,其实你也挺苦的……

    “父母都把希望放在你身上,你唯恐让他们失望……越失败越自责……越自责越失败……不过,弟,从今天起,咱们俩换换肩膀,我还债,你松口气,怎么畅快怎么活,好不好?”哥哥说着给他抹了抹眼泪,“告诉你个好消息,今天过年,我就准备结婚了。”

    “结婚?你不是一直想着逃离这地方吗?”

    “嗐,人总是要面对现实的,对吧?”哥哥笑了起来,“好了,既然你不愿意回家,那咱就溜达到天亮,正好你也给我讲讲,大学里到底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