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雾
雾又起来了。
工人下工了,车铃叮叮当当,车后座上载着孩子,孩子抱着个巨大的书包,遮住了他们的脸。陈晨出了大院门,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他回过神儿的时候,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进了Y校。
Y校一半在城里,一半在城外,像是城乡结合部。贫寒子弟居多,像陈晨一样来自于城外或者更远的乡下。贫寒子弟多勤奋苦学,所以这里每年都会走出来几十个名牌重点和如过江之鲫的普通高校生,后来名声日隆,甚至在省内高校排行榜上都有一席之地,当地人也有“上了Y校就等于一只腿迈进了大学”的说法。
虽然校舍陈旧设施落后,却是生源不断人满为患。每年级有二三十个班,每班都有一百二三十个学生,挤得后门都合不拢。城里的N校与Y校一直闹得不可开交,那两年Y校筹资翻新校舍,撤了入学分数线死门槛,许多“富贵子弟”和“高考移民”都来Y校“沾仙气儿”,导致N校生源锐减,几近倒闭。
陈晨就是在那时候考入了Y校。
校园里亮了几盏路灯,白荧光被雾气冲淡,缥缈朦胧。一张八九米高的光荣榜贴在教学楼的山墙上。最上头的名字,仰着脸都看不见,只能去旁边的公示栏看。在那里他们又有了更响亮的名字:清华北大之星。
罗向阳698分
许二伟683分
李丽娟680分
……
如果一个天文观测机构或者天文爱好者,发现一颗新小行星,可以向小天体命名委员会提交有关信息,该行星就会获得一个临时名称,接下来如果能够在四次回归周期中观测到正确的轨道,就可以获得国际永久编号。
如果一个学生,在第一次全县模拟考试中,分数在680分以上,可以获得一个临时称号,在接下来的三次模拟考试中,仍然保持稳定,就可以获得清华北大之星。
每年学校都会为寒假晚归的勤学者提供食宿和教室,但现在毕竟已近年底,只有三四个教室的灯是亮的。
陈晨上了五楼,碎纸屑、光秃秃的扫帚和肮脏的水渍显示出该楼层已经废弃。教室窗户的防护网被撕开,课桌歪七倒八,凳子缺胳膊少腿,黑板则像一块幕布,投射出青春期的躁动、疯狂以及希望:XXX我要和你睡觉!去他妈X的!老子不念了!XXX你是最棒的!
他看着自己坐过的角落,觉得那就像一个深渊,带有引力的深渊。
走吧,别看了,你在这里的每一天都是煎熬,有声音对他说。
他打算反驳,不过那串用二百多个开心果壳穿成的长链是铁证。
刚开学不久,他剪了一节耳机线,拨了胶皮,把铜丝捻成绳,过一天就穿一个开心果壳,这么着过了复读的最后一年。后来那条绳突然断了,时间四处迸溅,再也捡不起来。
寒风阵阵,雾气沸腾翻滚,铃声响了,像电锯一样刺耳。全校一万多名学生,在搬进新校舍的第一天堵在了楼梯里。后来实行分批下课放学,第一批提前十分钟,第二批正常,第三批推后十分钟。新校舍还在完善当中,在教学楼前挖了三条壕沟,用来埋电线和下水道。下课铃声一响,饭缸勺子筷子从抽屉里跳出来,乱作一团。他们飞奔翻过壕沟,冲向食堂。
他站在五楼阳台,在狼奔豕突中搜寻一个身影。发现目标,盯紧。
白色羽绒服很显眼,她在横冲直撞里笨拙地跑。陈晨一动不动,直到看见她小心翼翼地绕过最后一道壕沟进了食堂,才慢悠悠地下楼回家吃饭。
高三学年过了一半,陈晨才注意到坐在右前方的谌星,跟自己一样住在大杂院里。从邻居们的家长里短中得知,她原先在C校读书,半道儿花了高价转学。她与陈晨的交流仅限于回头借辅导书或者作业。尽管认真刻苦,成绩仍然很差,常被物理老师当众训斥为榆木脑袋。
校门口挤满了送饭的家长,食盒小锅,鱼汤米粥,像条美食街。为了能白天在家做午饭,母亲跟工友换班次,改值夜班。凌晨四点半父亲起床做早饭,他是个机修工,上午半天班,下午回家侍弄庄稼,傍晚回来做晚饭。家里没有拥挤嘈杂,不用因为排队加塞儿而大大出手,但他同样狼吞虎咽,为了早早赶回教室。
她嚼着馒头翻动书页。又没抢着饭,他想。教室里人越多越安静,只有沙沙的写字声,陈晨开始睡觉。等他醒来的时候,教室里只剩下轻微的鼾声。他隔着书间的缝隙注视着她,几缕头发挂在苍白的脸上。
她的梦里应该像食堂一样嘈杂,所以她才会捂着耳朵戴上衣帽。
她睡了,他得到了安宁。
风钻过窗户缝儿呜咽,后来成了尖叫。浓雾剧烈地翻滚,铃声又响起来了。门卫老汉扯着烟嗓喊“熄灯归寝”,手电筒在各楼层快速扫过,教学楼立即暗了下来。陈晨混在三五个学生里出了教学楼。又与他们在宿舍门口的岔路分开,在门卫过来盘问之前出了校门。
街灯次第灭了,陈晨在灰蒙蒙的夜雾里踽踽独行,后来在街角的小铁皮屋前停了脚步。倾斜的破木门敞开着,漏出一点灯光,像是一滩脏水,照在残缺的广告牌上:老谌修车铺。
白炽灯悬在头顶,只靠着玻璃窗摆了两排香烟和零食。小屋也分成两半,一半放了块门板垫了几块砖做成床铺,一半胡乱搁了数段自行车内胎,像流了一地的肠子。
男人站起来,佝偻的影子投在床上,小男孩被吵醒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要点儿啥?”
“啊……”他又看见了那双眼睛,“来包烟。”
“啥烟?”
“红塔……不是,黄鹤楼。”
小男孩的眼睛又黑又亮,和他姐姐一模一样。
陈晨颤抖着接过香烟,在男人转身找钱的时候快速走开,雾气为他做了绝妙的掩护。
他在大杂院门口站了一会儿,有个夜班工人推着车子打着呵欠从里面出来。他跟了上去,刚过居民区,工人便骗腿骑上车,风一样地消失了。他左右望了望,向天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