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寻宗

第二十章 近观其生 君子无咎

    正月十五如期而至,大家因为初六时已经聚过一次,所以今天大多安排与家人或其他同事、朋友一起度过。如同往年一样,江临朔所生活过的孤儿院将在今天举行孩子们都喜爱的元宵联欢会,她邀请了岳观晴一同前去参加,由于其他人都还不知道她的身世,所以这个活动她俩就没跟任何人提了。

    岳观晴上一次去往孤儿院已经是高中时候的事情,是由学校组织的社会关爱活动,带领学生们参观孤儿院与养老院,普及公益教育。在那之后,她就很少再关注这个弱势群体。

    在前往孤儿院的路上她才想起,自己前几天还在思索着家庭教育的问题,却忘记了社会上还有很多连基本教育都无法保障的孩子,而她身边的江临朔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让她不禁心怀感伤。

    孤儿院的大门是紧闭的,操场上没有人,但不时可以听到楼房里传来一些声响。江临朔刷开门禁,推开铁门,给岳观晴让出了一条路。怀着忐忑的心情,她跨入门内,回头说了句“谢谢”之后,两条腿就不知该往哪迈了,双手不安地背在身后,也不知道是左手勾着右手,还是食指勾着中指,一副害怕“行差踏错”的模样。江临朔微微扬了一下嘴角,关上了门,简单说了句:“这边。”

    进入孤儿院,岳观晴的第一感觉是院内的条件比十几年前改善了很多,三层高的建筑不仅外墙上画上了可爱精致的墙绘,室内墙面也漆上了欢快的颜色,生活设施和玩具等等都干净整齐地摆放在房间四周。因为过节,这里也多了些喜庆的布置,孩子们都显得非常开心,穿着干净整洁的新衣裳,玩做一堆,见到有外人来,有些胆大的孩子还会主动地迎上来打招呼,与一般孩子看来无异。

    “这比我印象中的福利院要好挺多呢。”岳观晴对江临朔说道,在她的记忆里,小时候所看到的福利院十分的阴暗潮湿,设施简陋,孩子们大都比较邋遢、面无表情、怕见生人,彼此间也没有什么互动,四处都会有一些被泼洒的食物,也没有工作人员及时清理,散发着腐烂的酸气。

    “嗯,是啊,这些年越来越好了。不过也只有在深圳这样高速发展的大城市,你才会看到这样的景象,人们比较富裕,愿意做善事的人也相对较多,还有不少自愿工作者。如果是在小城镇里,恐怕还是你记忆中的样子呢。”江临朔的言语中略带一丝苦涩。

    “他们的学习都有保障吗?”岳观晴尽量以最平和的语调问道。

    “现在基本是可以了。九年义务教育不用说了,之后,如果有善心人士资助,可以继续上高中、大学,或者技术学校。我们那个时候就有点参差不齐了,我是比较幸运的,当时有一位不留姓名的善人捐赠了一笔资金,同时资助三名儿童的教育,前提条件是院长必须亲自关注这三名儿童的成长,所以我们三个被选中的孩子的发展条件比起同期的其他孩子是要优越很多很多的,所以我才能成为一名研究员,另外两个男孩,现在一个是消防员,今天还在值班,可能晚点会过来,一个初中物理教师,喏,就是那边跟小朋友玩叠叠乐的那个,叫林启明,也都还算不错,可是其他人就全都靠自己了,大部分人是勉强读完初中就出去打工了……”江临朔无奈地笑了笑。

    岳观晴见时不时有孩子跑过来牵起江临朔的手要跟她玩,于是问道:“所以你新年都是在这过的吗?”

    “嗯,基本上是,每到这个时候,院里就人手不足,能过来帮帮忙,就尽量帮咯。可惜今天院长的身体不太舒服,没办法介绍你们认识了。”江临朔说道。

    “啊,那真是不巧!我还真想拜会一下他老人家呢。”

    之后岳观晴就与江临朔一起陪孩子们玩起了游戏,她们特意带了几盒新的拼图和积木过来,在拆塑料袋的时候,岳观晴发现江临朔有个与她一样的习惯,就是要把塑料袋的边沿很整齐地向外一层层翻折起来后,才取出里面的东西,这在她所认识的其他人当中都是没见过的,不禁让她心下觉得有些神奇。

    江临朔虽然平时看着比较超然,但一回到这里,就不得不扮演起家中大姐姐的身份,悉心照料着每一个人,而孩子们也都学得十分的懂事,不争不抢,分着一起玩:

    “哎呀,那一块云应该不是放在那里的吧……”

    “小布丁,你怎么把猪的尾巴拼到兔子身上去了?”

    “哈哈哈,你们看,我把灰太狼拼好了……”

    一名过来做义工的女孩子,看起来应该是刚上大学的样子,弹起了教室一角的钢琴,孩子们都围过去跟着拍起手,唱起了新年的歌谣。一句句“新年好”、“闹元宵”在稚嫩纯净的童声的演绎下,好似春雨后蹦蹦冒出的青笋,清脆动人。

    在这个过程中,岳观晴觉得角落里有个男子一直在盯着她,不知为何,他的眼神中似乎还带着丝丝敌意,让她回想起了WLMQ,可是再仔细辨认,那感觉又有所不同,“是我自己太多心了吗?”,在没弄清楚状况之前,她决定先不予理会。

    那个男子十分奇怪,自从岳观晴注意到他起,就一直独自呆在一边,双手插着口袋,头上扣着卫衣的帽子,既没有跟屋里的成年人有什么交流,也没有搭理任何小朋友,只有林启明走过去跟他说了两句话,但很快就摇着头走开了。他似乎对这个地方充满了怨恨,但又不得不呆在这个空间里,像被精神囚禁了一般。

    不一会,就到了吃汤圆的时间,岳观晴帮着江临朔给孩子们盛汤圆。这时,角落里的那名男子走过来了,岳观晴这才看清他的长相。只见他肩胛骨突出,略微显得有些驼背,一双三角眼里流露着疲惫与不甘,嘴角上翘着干裂皱起的皮,冬天未过他的衣着相较单薄,袖子高高撸起,两条粗壮的手臂上青筋毕现。他瞥了岳观晴一眼后,转而一脸和善地对着江临朔问道:“月月,需要帮忙吗?”

    “哦,松哥,不用,有晴帮我就可以了,你去小芳那边看看吧。”江临朔只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继续忙活道。

    那男子脸色一沉,转向岳观晴说道:“月月自从认识了你,就很少搭理我们了,你真是讨厌!”

    江临朔急忙放下手中的勺子,拦到他面前:“松哥你突然咋了啊,岳小姐是我的好朋友,你别吓到人家了!”

    岳观晴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指责虽然略受惊吓,但还是很快调整过来,干笑着说道:“这位……松哥,对吧,十分不好意思,我和朔最近在研究一个很重要的课题,占用了她比较多的时间,还希望你不要介意。”

    “哼!”男子似乎并不买账,扭头离去。

    江临朔赶紧在一旁替他解释道:“呃……他应该没有什么恶意的,晴你不要放在心上。松哥从小对我就挺照顾的,但他对陌生人会有比较强的警惕感……”

    “嗯,我没事。但是,他为什么叫你月月啊?”岳观晴似笑非笑地问道。

    江临朔耸了耸肩说道:“小的时候,他不懂认我的名字,只会叫半边,然后就这么延续下来了。”

    “哈哈哈哈哈,他刚过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他在叫我呢,差点就答应了……”岳观晴憋了半天一下笑出声来。

    “这个……真没想到,我们的名字竟然还有这样的关联,你要是应了他就真的很搞笑了。”江临朔也是哭笑不得地说道。

    在给孩子们发完汤圆后,江临朔另端起一碗汤圆,递到岳观晴面前说道:“来,你也吃一碗吧,元宵节快乐!”说罢眼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神情。当岳观晴的目光落到碗上,正准备伸手接过的时候,江临朔略往回缩了一下。

    “噢,等等,洗手间在哪里,我先去一下,回来再吃,站了半天有点急了。”岳观晴突然不好意思地说道。

    “噢,那边那个门,出门后右拐再往前走三十米左右就到了。”看着岳观晴离去的背影,江临朔放下手中的碗,偷偷地吸了口气。

    在用完洗手间之后,岳观晴正准备往外走,一推门却发现大门已经被人从外面给扣住了,从里面根本打不开,她呼叫了几声,似乎并没有人听到,这里离活动的教室还是有点远的,而教室里又比较喧闹。

    就在她拿出手机打算给江临朔打电话的时候,突然听到窗外有人阴森森地说了一句“讨厌鬼!”然后就从窗口的铁杆缝隙间丢进来两个点了火的酒瓶子,瓶子着地后“啪啪”两声迸裂开了,火势随着溅洒出来的酒精迅速蔓延开来,然而这还没完,外面的人又丢进来一些废旧的报纸团,使得火苗噌噌地往上涨,妖孽般张牙舞爪、搔首弄姿,巴不得揽上身边的一切与它一起狂舞!

    吓得岳观晴一溜烟躲到了角落里的洗手台旁,用湿了水的衣袖捂着口鼻,并不断把水往地上泼,以阻挡火苗的靠近。不一会,浓烟就触发了烟雾报警器,高温使得消防喷淋头开始喷起水来……

    整个孤儿院内顿时乱作一片,受惊的孩子们,有的躲蹿到了桌子底下,瞪着惊恐的大眼睛,盯着那些被打湿的玩具,被踩扁的汤圆,好像被抽离掉了什么;有的夺门而出跑到操场上紧贴着围墙边笑边大叫“着火了!”、“救命啊!”,两个年纪大点的男孩甚至爬到了围墙上,唯恐自己不是混乱的焦点;有的呆立在原地闭着眼睛大声哭喊,好像这样发生的一切就会与他们无关;老师和义工们也都慌张得不知道顾哪边才好。

    此时,林启明当机立断叫道:“阿伟你带两个人去找外面的孩子,小朔、小芳你们在屋里点点人数,萍姐、发仔跟我去找起火点!”

    江临朔在大教室里安抚好那些受惊的孩子后,突然想起了岳观晴还在洗手间里没出来,急忙跑了过去。当她赶到那里时,房门已经被林启明他们打开,地上的火苗都已经熄灭了,但岳观晴也被淋成了“落汤鸡”正由萍姐扶着走出来,只见她全身湿透,冻得嘴唇微微发紫、瑟瑟发抖。

    “朔,你快来照看你的朋友!我去找两条大毛巾来。”萍姐召唤她道。

    “启明他们呢?找到失火的地方了吗?”江临朔快步上前问道。

    “就是这里呢!还好没烧着你的朋友!他们俩去管井关水了。”萍姐边跑边扭头答道。

    “啊?!我的天啊!”江临朔失声叫道,她刚才还没来得及看洗手间里的情况,现在得知岳观晴身陷火场,也是惊得大脑一片空白,心跳似乎都停止了。

    “晴,你还好吧?我……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好的一个节日,让你遭了这样的罪。看来我们这地方,真的不适合带正常人进来。”江临朔声音颤抖地说道。

    虽然岳观晴依然惊魂未定,但听到江临朔这么说,还是心中一紧,寻思到:原来即便小朔平日生活中看来无恙,也挺乐观积极的,但她内心深处仍是有着根深蒂固的自卑啊,始终认为自己是“不正常”的一类人……于是岳观晴转而安慰她道:“哎呀,没事,我小时候也没少整蛊别人,只是没玩过这么大的,这回算是大开眼界了,哈哈。”

    “哎呀,我都快哭出来了,你就别笑了……整蛊?什么意思啊?对呀!这洗手间怎么好好地会失火呢?”江临朔这才突然发现了奇怪之处。

    “可能是你的松哥想请我喝杯水酒吧……”岳观晴一边用萍姐找来的毛巾擦着头发上的水珠,一边平淡地说道,这时原本披在她肩上的另一条毛巾随着她手臂的摆动滑落下来,她瞬间觉得全身都被冰镇住了,没有一丝热量留存。

    “什么?!是松哥放的火?太离谱了!他跑哪里去了?”江临朔一股怒气冲向头顶,转身就想去找松哥理论。

    岳观晴一把拉住她道:“朔!朔!别走,别走!这里好冷啊,我想回家了!”

    江临朔扭头看着岳观晴,心下一软:“还好你没受什么伤,不然我真的是……哎!赶紧的,我先送你回家,可不能让你冻感冒了!”

    路过操场的时候,岳观晴远远看到另一名男子,似在很严厉地训斥松哥,心下五味陈杂,她想起了那句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必有可悲之苦。松哥会如此嫉恨她,完全是因为他对江临朔感情的占有欲太强,而这与他们幼年的痛苦经历和成长历程又息息相关,也许江临朔是松哥在这里交到的最好的朋友,也许他觉得江临朔是世上唯一温柔待他的人,自然,当江临朔把时间和情感分割了一大部分给岳观晴之后,他会感觉受到了极大的威胁。这样想下来,岳观晴反倒对他产生了同情。

    但另外那名男子,好像一整晚并没有出现过,是谁来的呢?岳观晴转头一想,反正院里的人她大都也不认识,就没再放在心上。

    “松!你搞什么鬼!你知不知道,你捣这个乱,坏了我们的大事!”男子严厉地训斥道,一副老大哥的架势。

    “什么大事?我不知道。梁景凡,你用不着整天摆着一副了不起的架势对我嚷嚷!我就是看着她很讨厌,一天到晚黏着我们的月月,我就是要惩罚她一下。”松哥似乎也并没有把那男子放在眼里,自顾自地说道。

    “你有没有脑子啊?孤儿院失火,你让院长怎么跟外面交代?还好启明懂得去关水,不然不知道要损坏多少东西!你有钱赔吗?”

    “我……我会帮忙打扫的!”松哥依旧没有认错的打算。

    “哎!从小到大,你净是会搞破坏!快点滚回家去,她没追究你算你好运了!”男子说完甩手离去。

    打开家门的那一刻,岳观晴真的很想呼喊一声“终于回来了!”,但又怕江临朔多想,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抱起了抱枕,放下防备的那一瞬,身上的寒意反倒更浓重了,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喷嚏,把腿也蜷缩到了沙发上。

    江临朔递上一杯热水说道:“来,你先喝点热水暖暖身子,然后赶紧把湿衣服换了,冲个热水澡,把头发吹干,我再给你煮点姜茶驱寒。”

    岳观晴十分不情愿地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江临朔看她耍起了小孩子脾气,故作惊讶道:“啊?你不会是想让我帮你换衣服吧?这个,我倒也是不太介意……”

    岳观晴“噗”地一声睁开眼睛,嫌弃道:“才不要咧,我是不喜欢姜味啦……”

    “这样子啊,那我给你加点红糖和红枣。”

    岳观晴知道,这个时候,如果不让她做一些弥补的动作,她心里一定会留下芥蒂,于是就乖乖换洗去了,任她在厨房里忙活。

    直到亲眼看着岳观晴把姜茶喝得一干二净之后,江临朔才放心离去,然而她并没有返回自己家中,而是打车去到了一个别墅小区。

    在一幢大宅子的卧室里,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正躺在一张大气、古典的小叶紫檀实木雕花床上,面容扭曲,汗流浃背,四肢不断哆嗦着,似乎全身都在承受着难以言喻的痛楚。他抖动着双唇,气若游丝地斥责道:“你们居然失败了……”

    床边站着的,是江临朔,刚才训斥松哥的梁景凡,以及林启明。

    “阿爷,对不起!出了点意外,我们下次一定不会再失手的!”梁景凡低声认错道。

    “啊,下次,又要过多久?你们就忍心看着我每个月都经历这般痛苦吗?”老人说着失望地叹了口气,紧锁的眉头和苍白的脸色无声地诉说着他身心上的痛苦。

    江临朔等三人愧疚得纷纷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