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往事

第一百一十四章 飘风不终朝 骤雨不终日(上)

    登州府赵大人近来心情颇不平静。

    巡抚周馥大人离任以后,杨士骧大人接任巡抚。杨大人到任后以凌厉的作风整饬官场,让山东的官员无不如履薄冰,小心从事,唯恐触犯杨大人的逆鳞。

    知府赵大人虽然无显赫功绩被巡台大人奖励,也无明显过失被巡台大人处罚,可是他的危机感却是一直比谁都强。因为有一件事情让他感觉就像一柄利剑悬在头上,不知什么时候就掉了下来,刺中自己。这柄剑就是威海卫租界事务。

    巡抚杨大人到任后,特别重视租界的事情。他自己亲自操盘与在胶州的德国人斗智斗勇,几个回合下来,不但让德国人在谈判中大幅退让,还赢得了德国人的尊重,国内也是一片叫好之声。倒是赵大人瞬间觉得压力如山一般袭来:租界事务如果搞好了或许是官场进阶的梯子;可如果搞不好,就是栽跟头的陷阱。威海卫的英国租界事务在赵大人心目中的分量瞬间急剧上升了起来。此刻,他不能容忍租界出现任何微小的失误和差错,更不能出现任何外交纠纷。否则,在杨大人面前,他将难辞其咎。

    谁知,怕什么来什么。海对面的日俄战争刚刚结束,他原以为可以歇口气了,却不料又瘟疫四起;灭瘟的事情刚刚有了点儿眉目,就接到了文登县令告威海卫秦巡检的信件;这件事情还没处理完,又接到了陈县令的再一次密报,说是秦巡检同劫匪做交易,擅自放人。愤怒的情绪在赵大人的心中急剧升腾,当即命陈县令严审严办。

    命令刚刚发出,师爷进来报:衙门外来了一群威海卫租界百姓,代城里的亲人状告威海卫巡检司护任巡检陈戥子鱼肉百姓,残害乡邻。师爷把百姓的告诉状递给了赵大人。

    赵大人心中早就烦闷不已,闻言剑眉耸立,两眼圆睁,不满地说道:“冤有头,债有主,果真有冤,何以让人代告?”

    师爷赶忙解释:“大人,告状的百姓说,陈戥子怕走漏消息,四门紧闭,不让人出入。城里的百姓通过多种渠道,把消息传递到了城外。他们是代城里亲人状告陈戥子。”

    赵大人怒气未消,又言道:“威海卫城归文登县管辖,首告应到文登,何以越级告到我登州府衙?”

    “大人,他们已到文登县告过。陈县令提出,民告官要滚钉板;可告状的百姓不服,说是陈戥子是民不是官,不需要滚钉板。双方互不让步,陈县令便把告状的人打了出去。他们这才告到了咱们这里。”

    赵大人言道:“既然如此,状子就先接下吧,人打发走,有什么事情以后再说。”

    师爷走了不久,胥吏又送来了租界行政署副华务司威廉的私人信函。威廉在信中说:威海卫巡检司陈戥子擅自带队到租界搜捕拿人,拒不服从巡捕的管理,致巡捕伤二人,已造成严重的外交事件。鉴于双方的友好关系,行政署想低调处理此事,希望赵大人善加体会行政署的善意,妥善处理此事。否则,行政署将通过外交途径公开进行交涉,并就此提出严正抗议。

    赵大人看了英国人恩威并施、措辞严厉的信件,不禁冷汗冒了出来:这是威廉的私人信件,说明威海卫行政署是想通过个人关系处理此事,以避免把事情闹大。英国人这样处理算是给了自己天大的面子,让自己躲过了省里大人们的训斥甚至是处分。可字里行间透着的刀光剑影,也让自己深深地感受到了英国人的威与严。

    赵大人当即手书信函一封,命陈县令亲自前往租界行政署赔礼道歉,赔偿损失,然后领回陈戥子,一起到登州府衙当面说清楚此事。

    送信的衙役走了,陈大人又回想起了秦巡检的案子。把这些事情串联在了一起,陈大人觉得秦巡检的案子甚是蹊跷,便决定亲自审理此案。于是,命捕快星夜兼程赶往文登县,押解秦巡检到登州府受审。

    很快,秦巡检就被捕快从文登押解到了登州府。

    秦巡检头戴枷锁,脚戴镣铐,被关在后堂。赵大人信步走了进来,见此,命人去掉了枷锁和脚镣,然后屏退闲杂人等,与秦巡检共处一室。

    秦巡检带着枷锁走了一路,浑身酸疼,去掉了枷锁,顿感轻松。秦巡检单腿跪地,施礼道:“下官威海卫巡检司巡检秦浩然见过府台大人。”

    赵大人冷峻地看着秦巡检,问道:“你可知为何将你押解到此?”

    “大人,文登县令陈大人告下官七大罪状,想必大人对此心有疑虑,才会将下官递解过来,亲自审讯。”

    “不错,正是如此。”

    “大人,如果下官没有猜错,七罪之中,大人唯独对陈大人告下官勾结匪人一事最为关注,也最不相信。”

    “你既知我心,当从实招来。”

    “大人,劫匪都大成在三地交界处多次抢劫,谋财害命,实属十恶不赦,下官岂能罔顾法律,肆意释放?”

    赵大人斥责道:“你同都大成打过交道,总该知道都大成武艺高强,需要严加看管吧?”

    “大人明鉴,下官确曾想过此事。下官之所以没有加强监管,只是想同自己赌一把,看他跑还是不跑?如果他跑了是天意,如果他跑不了也是天意。”

    “大胆秦浩然,人命关天,你竟敢游戏办案,来人……”衙役闻声跑了进来。

    “大人,下官并非游戏办案,而是不得已而为之。”秦巡检高声申辩。

    “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可言?”

    “大人,此事干系重大……”

    赵大人目光射向秦巡检,似乎要看透他的内心。秦巡检迎着赵大人的目光,自信镇定。赵大人摆了摆手,衙役出去了。赵大人言道:“你起来说话。”

    “谢过大人。”秦巡检站了起来,“大人,三年前的凤凰山劫案犯案之人共有六名,都大成是主犯,一直在逃。当时抓了五人,可是这五个人却不是当时作案的人犯,他们都是含冤而死的。如果都大成落到各位大人手里,请问大人审还是不审?如果审出真相该如何收场?”

    秦巡检把此案的来龙去脉详细奏报给了赵大人。赵大人脸色大变,追问:“除你之外,还有何人知道此事?”

    “大人,除下官之外,无人知道。”

    “如果日后再抓到此匪,你当如何处理?”

    “大人,此匪作恶多端,不应活在人世。”

    “好,既然如此,本官放你回去,并授权于你,妥善处理善后事宜。”

    “是,大人。”秦巡检应道。

    秦巡检总算脱了牢狱之灾,可内心却丝毫高兴不起来。此刻,秦巡检心如刀绞,脸却平静如镜,丝毫看不出内心的波澜。秦巡检不想放了都大成,可把都大成送到文登受审,一旦审出真相,谁知道威海卫又会掀起怎样的风浪?登州府又会掀起怎样的风浪?秦巡检知道,无论哪里起风浪,威海卫巡检司都会是风暴眼。到时自己是生是死事小,可连累威海卫城事情就大了。所以,两害相权,他只能取其轻:把都大成当做寻常罪犯关押,都大成一旦跑了,自己并无太大的过失;如是不跑,便是天意,自己也好良心稍安。可是跑了都大成,他秦浩然怎么对得起死去的曲老板?怎么对得起生死兄弟曲文魁?

    秦巡检就是在这样的纠结中身不由己地干着自认为该干的事情。

    秦巡检在登州府衙的护送下返回了威海卫城。

    秦巡检不知道,他被关押在文登县的这些日子里,整个威海波诡云谲,动荡不安。城里被陈戥子搅得天翻地覆;城外租界也是风起云涌。林大夫和女儿林子鸢被抓后,不断有百姓到巡捕房和行政署陈情,要求释放林家父女。行政署碍于民意汹涌,任文登县衙使出何种手段,一直不敢把林大夫和林子鸢交出去,只好不审不问,就这么关着。陈情的百姓见在租界陈情没有效果,转而到文登县和登州府状告陈戥子。

    所有人不知道的是,这一切的后面,有一个重要的推手,这个人就是崔先生。

    崔先生出狱后,第一时间组织人去调查寻找三个分别叫卫甲、卫乙、卫丙的仇人。

    多年来,这三个仇人的名字如同扎在胸口的刺一般无时无刻不在刺痛着他的心。崔先生觉得,自己同这三人的仇比天大、比海深,一日不杀此三人,一日寝食不安。

    在入狱以前,崔先生就策划实施了对这三个人的刺杀行动,可惜功败垂成,让他们逃了。

    这三个人是亲兄弟,是他的乡亲,也是出卖抗英联军的告密者。

    当年,英国人占领了威海,身为武秀才的崔寿山以自己的老家为中心召集乡邻起来反抗英国侵略。为了顺利成事,他通过可靠的关系找到了在租界华勇营当兵的这三兄弟,拿出重金请他们帮助自己购买武器弹药,三人当时拍着胸脯答应了。

    谁知,三人竟是假意应承。联络的人走了以后,三人立即向英国人告密。英国人得到消息后,在百姓约定起事的当天,由当时的最高指挥官包耳上校亲率的华勇营倾巢出击,将前来参加集会的二千多百姓分割包围,一举击溃,并抓捕了崔寿山等数名组织者。

    此事发生后,崔先生曾数次要刺杀这三兄弟,都因英国人保护严密而作罢。

    崔先生出狱后,立即开始实施他策划已久的复仇计划。谁知,计划还没来得及展开,便先后传来了林大夫、林子鸢和曲文魁被捕的消息,崔先生决定暂停实施他的复仇计划,全力营救曲文魁夫妇和他的岳父。崔先生组织人一再前往租界巡捕房和行政署陈情请愿,多次派人到文登县和登州府告状,又打劫了陈戥子的银子,令陈戥子丧失了理智胡作非为,终于使得整个事件的天平开始朝着有利于秦巡检的方向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