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往事

第一百一十五章 飘风不终朝 骤雨不终日(中)

    秦巡检回到威海卫城后,听闻了曲文魁的遭遇,第一时间赶到了监狱。

    曲文魁与众多的犯人一起被关在巡检司监舍。监舍狭小,脏乱不堪,不时地传出阵阵恶臭。曲文魁侧身躺在监舍里,发着高烧,人事不省,臀部的伤已经溃乱化脓。

    秦巡检冲进了监舍,抱出了曲文魁,一路小跑,把他送到了附近的大夫处,让大夫赶紧疗伤;然后带着登州府衙,到巡捕房保出了林大夫与林子鸢。

    林大夫和林子鸢听闻了曲文魁的遭遇后一路狂奔,赶到了曲文魁治伤的地方,把曲文魁接回了家里。

    处理完了曲文魁的事情,秦巡检打开监牢,把陈戥子抓的人全部放了出来;同时,打开了四个城门,让物资和人员有序流动了起来。

    威海卫城又逐步回复到了往日的状态。只是这一次威海卫城伤了元气,不可能好得那么快了。

    陈县令带着陈戥子到了登州府。登州府衙役当即把陈戥子秘密拘押起来,关进了大牢里;陈县令则被赵大人故意冷落不见。

    陈县令不见了陈戥子,也见不到赵大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将要发生什么事情,每天心里就像揣个兔子似的。就在这样的惴惴不安中度过了十多日后,陈县令终于得到了府台赵大人要见他的消息。

    一大早,陈县令就被师爷领到了府台赵大人的书房。

    府台大人不在书房。师爷为陈知县沏了茶,告诉陈知县,稍等片刻,府台大人马上进来。安排妥当,师爷悄然出去了。陈知县一个人端坐在椅子上,耐心地等着府台大人进来问话。

    陈知县端坐着等了一个多时辰,府台赵大人还没出现。陈知县坐不住了,偷偷地溜到门口朝外张望,门外一个人也没有;陈县令又转了回来,看见赵大人书桌上放着一个卷宗,便好奇地走了过去,偷偷瞄了一眼。只一眼,陈县令便惊出了一身冷汗:这是陈戥子的卷宗。怪不得十多日不见陈戥子,原来陈戥子被赵大人抓了起来。陈县令赶紧到门口又向外看了看,确信外面没有人,陈县令赶紧回来翻看卷宗。从卷宗上看,陈戥子什么都供了,不但供了他自己在威海卫贪墨的事情,还把他陈景楠谎报疫情贪污公帑的事情都供了出来。陈知县腿软得快要站不住了。

    外面响起了说话声和脚步声,陈知县赶紧合上卷宗,回到了椅子上端坐着。

    赵大人在师爷的陪同下走了进来,陈知县赶紧趋前一步,单腿跪地请安。赵大人说了声免礼,便兀自到椅子旁坐下了。师爷上前给赵大人倒上了茶水。

    赵大人告诉陈县令,近来,不断有威海百姓前来状告陈戥子为非作歹,鱼肉百姓,都被府衙挡了回去。不过,最近英国人发来公函,指责陈戥子触犯英国人的利益,让他很是闹心。为避免两国重开战端,登州府不得已对陈戥子进行了调查。从调查的情况看,陈戥子确实多有违法之处。登州府念其与陈县令是伯侄关系,有意从轻处罚。不料想,陈戥子没有体会到登州府的好意,一直出言不恭,恶言恶语相向。府衙的衙役气不过,出手教训了一下。谁知陈戥子体质太弱,经不住打,死在了衙役的板子底下。

    陈县令当即浑身哆嗦着跪了下来,哭诉:“赵大人,小侄儿冤枉啊!他死得不明不白,求赵大人明察。”

    赵大人扶起了陈县令,情深意长地说道:“陈大人,你我同朝为官,虽是上下级,可总有兄弟之情、同侪之谊。陈戥子是你侄子,也算是我的侄子,陈戥子死了你伤心,我也伤心。虽说小侄儿的死是个意外,可本官也绝不会护短,对于小侄儿的死有责任的衙役本府绝不手软,定严惩不贷。”

    赵大人转向了师爷,问道:“此事处理得如何了?”

    “大人,按您吩咐,准备将涉事之人全部发配。不过,众人皆不服,说是陈戥子胡乱攀咬县令陈大人,指控陈大人虚报瘟疫,贪污公帑。他们气不过,出面制止陈戥子不许乱说;结果陈戥子不但不听还破口大骂。最后,他们实在没法,为了让陈戥子闭口,才下了重手。即便这样,陈戥子还说,只要打不死,他就要到按察使程大人跟前把陈县令制造冤案诬告秦巡检的事情说道说道。”

    陈县令两腿一软跪了下来,说道:“大人,陈戥子此人一贯为人狡诈,行为多有不端。上差替下官教训于他,也是本分。既然死了就死了,不要再连累众兄弟为好!”

    赵大人笑眯眯地把陈县令扶到了椅子上,对师爷言道:“陈大人知情达理,你也不要过于苛责了。不过,处罚还是要的。陈大人来一趟不容易,今天就不谈论这个了,你准备酒宴,我要与陈大人不醉不归。”

    “是,大人。”师爷答应一声,离开了。

    师爷走了,赵大人从抽屉里拿出了陈县令控告秦巡检的信,言道:“陈大人,威海卫之事,熟悉莫过于你,查处秦巡检之事,你看派何人去为好?”

    陈县令嘴角不停地抽动着,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知道,赵大人这是告诉自己此案到此为止了。可就此打住,陈戥子白死了,自己心中不甘;可是不甘心还能怎样?难道能告诉赵大人谁去查合适吗?

    陈县令只好言道:“大人,此事全是陈戥子一手操办,此信恐多有不实之处。本官回去后再详细核实一遍,核实之后,再给大人回话。”

    “如此甚好。”赵大人把控告信还给了陈县令。

    秦巡检回来后,威海卫百姓纷纷到巡检司状告唐继业趁疫情大赚不义之财,要求严惩唐继业。秦巡检没有精力过多干预此事,便找个由头把唐继业从威海卫城赶了出去,告诉唐继业从此不得再在威海卫城经商。

    唐继业既丢人又丢钱,既怒且恼,便一股脑儿地把威海卫近期发生的事情写信告诉了酒井。酒井接到唐继业的信,当天即启程,踏上了返回威海卫的旅程。

    晚上,秦巡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秦巡检想到了陈县令所告,虽然所告的内容与事实多有出入,可是威海卫城脏乱差确实是不争的事实。自己虽然披肝沥胆,左冲右突,可自己手里没有钱,要改变现状谈何容易?就连眼下人命关天的疫情,自己都已经束手无策了,更遑论其他了。

    秦巡检心急如焚,辗转反侧,实在睡不着了,便起床到城内巡视,等转了一圈回到房间的时候,天色已经微明。

    秦巡检打开房门,惊讶地发现,自己房间里堆满了箱子。秦巡检狐疑地打开箱子,骇然发现箱子里装满了银子。

    秦巡检合上了箱子,在房间里转了一下,看到旁边的床上有一张字条。秦巡检捡了起来,借着微明的天色模模糊糊地看到上面写着十六个字“下民易虐,上天难欺;民脂民膏,亦祸亦福。”

    秦巡检明白了,这些钱就是陈戥子在威海卫城里搜刮的民脂民膏,被人劫走后又被人还了回来。

    秦巡检打开房门,走到院子里四处张望,周围寂静一片,悄无声息。秦巡检喊来值夜的衙役,衙役说:巡视了一夜,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秦巡检对着微明的夜空,双手抱拳,作了一个长揖。

    第二天,秦巡检重新开始免费发放药材,恢复治疗瘟疫。同时,雇人开始整治臭水沟,平整道路,以此赈济灾民。

    不足一月,威海卫城和租界里的疫情彻底消失了。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穿过窗棂照射到了秦巡检的床上的时候,秦巡检还在梦中。他一会儿梦见了自己的爷爷一身英气健步走来。爷爷一脸严肃地问道:“浩然,爷爷为抗英而死,你可曾为爷爷报仇?”自己看着爷爷,无言以对。爷爷见自己不回答,失望地慢慢后退远去了;秦巡检又梦到了曲廷根。曲廷根穿着长袍马褂,一身儒雅地稳步走来,对着自己躬身施礼,问道:“大人,您抓到了我的夺命仇人,可曾为我报仇?”自己看着曲廷根,无言以对。曲廷根见自己不出声,失望地慢慢后退远去了。曲廷叶又梦见了在疫情逝去的一个个熟悉的面孔,一个个面孔走来,又一个个面孔远去,秦巡检试图喊住他们,可是他们似乎对自己有怨,全不理会。秦巡检急了,使尽全身的力气蹬腿,欲去追赶,被子蹬到了地上,秦巡检醒了过来。此时,一缕照射进来的阳光恰好落在秦巡检眼睛上,刺得眼睛睁不开。

    秦巡检自到威海卫上任以来,第一次起得这么晚,不禁有些懊恼。秦巡检爬了起来,挑开了窗棂,一下子愣住了。秦巡检手撑着窗棂,久久没有动作。

    窗外,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颤颤巍巍地用双手端着一碗水站在窗前。老人的后面有四个白发老人抬着两块匾,两块匾上分别刻着“恩同再造”、“情比海深”八个金色的大字,大字在阳光下的照射下熠熠闪光。在他们的身后,有五个女人撑着一件衣服,衣服上有四个大字“念兹在兹”。五个女人身后是一院子密密麻麻数不清的人。看到秦巡检起来了,众人齐刷刷地跪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