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一顾

447:汗青

    邓蛟听到这里也终于算明白了,将这天下再次改朝换代?这并不是太傅想要的,至于为什么没有人知道,可是若是将这大越就这样交给叶旭顾澈是绝对不想的。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这是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顾家如今已经下不来了,若是就这样坐视不理的话,只怕很快顾家便会被王上仇视,然后想方法拉下来。

    没有任何一个人想要受制于人。

    然而若是就这般示弱的话,顾澈死后顾家又当怎么办?

    这中间有太多太多的东西了,马未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太傅想要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将顾家带到他能够带到的最高点吧。”

    这个最高点是怎么样?

    当然是要削弱少帝一切可能的党羽,这党羽可能是任何人,而这些任何人当然都姓叶。

    这一次王凌和令狐愚想要谋反,对于顾澈来说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借口了。

    顾澈可以如同曾经扶叶淮上位的时候一般,将所有可能会威胁到他地位的人统统格杀。

    叶旭这个皇帝当了这么多年了,有可能说其他早已被发放到封底的王爷们还能够威胁到他的地位吗?

    当然不可能,甚至不但不可能,这些人在如今叶家式微的情况下还可能会成为叶旭的助力。

    这天下到底是姓叶的,一旦顾澈死去,那么只有在王权足够平稳的情况下才能够让叶家其他的子嗣得到庇护。

    所以这些叶家子一定会在叶旭的支持下为官为将,再之后吞食顾家的势力。

    顾澈对于朝中更多的叶家子没有办法,然而对于所有的隐患却绝不会手软,若是没有拿到这个机会,顾澈左右不过只能如此了,然而此时有了这个机会,顾澈又怎么可能就这样放过?

    顾澈很快便到了楚王面前,楚王是叶锦一倍的,是叶旭的叔叔。顾澈曾经在他还年少的时候曾经见过他几面。

    印象中……没有任何印象。

    平凡沉默的长大,既没有争宠,也没有受宠的娘亲。顾澈对他的印象如同白纸一般,如今时隔这么久再次看到也早已经不记得当初他年幼是什么模样了。

    “臣久未见魏王,失礼了。”顾澈轻轻的开口。

    然而此时院子中都是顾澈的兵马,顾澈这般说话只是让楚王笑了一下,“太傅早已官拜王侯,何必如此言,是在下怠慢了才是。”

    顾澈静静的看着楚王,随后便笑了一下,而楚王给顾澈斟了茶,“偏远之地,没有什么好茶,让太傅见笑了。”

    “如今这天下有茶吃便已经是极好了,何曾有好坏之别。”顾澈这般说着,却并没有去饮茶。

    楚王只是摇了摇头,“曾经年少时见过太傅两眼,当初只觉得太傅再耀眼不过了,如今想来……”

    “不过尔尔罢了?”顾澈笑着看向楚王。

    而楚王只是摇了摇头,“如今想来,这数十年太傅却未曾老过。”

    “王爷这话折煞我了。”顾澈挥手,“澈常年缠绵病榻,早已是行将就木,如今这般模样不过强撑而已,怎敢言及未老。”

    四下听到顾澈这么说也只是笑了一下,而顾澈没有多言。

    楚王叹了一口气,“年少时在书上读到几句,大概是说痛恨生在帝王家,当时不了解,然而却记住了。”

    顾澈静静的听着楚王说这些,并没有说什么,之后楚王又才开口,“后来年岁到了,有了自己的封地便随着母亲一路来到这里,期初的时候总是只会抱怨,抱怨这封地处处不如当初在云州之时。”楚王的思绪仿佛走了很远,随后又开口,“后来看着这城池里其他百姓之事看的多了之后终于有了些许感触,那时候觉得自己能够凭借出身边高人一等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

    “嗯。”顾澈点了点头。

    “有时候我想起那句诗句会觉得有些可笑,这天下哪里还有比生在帝王家更让人觉得幸福的呢?”

    顾澈点了点头,对于这些言论没有丝毫的评论,楚王却是笑了一下,“等到活了大半辈子,到了最近几月,才渐渐的明白了各种意味。”

    顾澈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楚王便开口,“原来这天下间还有这么多由不得自己的事情。”

    顾澈抬眼看着这个自己已经完全不记得了的王爷,没有说话。

    楚王才又开口,“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今日才明白了是什么意思了,原来有时候医药由着一个名头,再如何挣扎都是徒劳的。”

    “是啊。”顾澈淡淡的开口,楚王才又抬起头看着顾澈,良久之后才摇摇头闭上了眼睛,“可是我依然觉得,若不是这般的身份,只怕如我这样的人也已经死在乱世之中了。”

    顾澈看着楚王,楚王才笑了起来,“这天下除了身份以外还有许多东西来注定一个人会走的路,会一飞冲天的人始终会起来的,而如同我这般的无能之辈,即便是生在帝王家又如何呢?”

    “楚王睿智。”顾澈轻声附和。

    楚王却是笑了一下,“若是有下辈子太傅想要投胎到哪一家?”

    “都可以吧。”顾澈淡淡的开口,“但求一个太平盛世。”

    而楚王在听到顾澈说着太平盛世四个字的时候,便再也抑制不住笑了起来,“好一个太平盛世。”

    顾澈点了点头,楚王战了起来,“我希望我下辈子依然是在帝王家,等到那时……”

    楚王看着顾澈,顾澈却摇摇头,“下辈子的事情,下辈子再说。”

    楚王以谋逆醉,为顾澈所杀。

    然其为皇室宗亲,最终得留全尸安然下葬。

    再之后将如魏王一般的这样的所有王公都放置到了当年叶颐的老家邺城,随后命有监司令来监督他们,不许他们互相往来,招收门客。

    此番一来,叶家众人除待遇以外,可以说如寻常百姓再无不同。

    顾澈自此以来,永除了叶家其余王公反叛后患。

    叶旭心中纠结做何所想已经不太重要了,因为顾澈这一次无论是在做法还是在舆论上也站的非常的稳,无人可以多言分毫。

    叶旭能够做的便只有一个字“赏”。

    越帝策命顾澈为相国,封安平郡公,孙及兄子各一人为列侯,前后食邑五万户,封侯者十九人。

    这已经是叶旭能够给出的全部了,然而等了一个月,顾澈回了云州。

    固辞相国、郡公之位不受。

    顾澈依然如同之前一般没有接受。

    而没有去见叶旭,顾澈再一次称病了。

    只是恐怕这一次没有再有人觉得顾澈是真的病下了,而是觉得顾澈多半又是称病。

    而顾澈在院中只是日复一日静静的看着天幕,偶尔顾曦和马未在朝中的事情也会告诉给顾澈听,而顾澈也只是静静的听着,很少再说出什么意见了。

    同顾澈不一样,卉歌到了这个年龄精神却算是意外的好。

    有时候也会同顾澈一起说一些当年的话,“我当年觉得你长得跟小姑娘一样的,明明身为嫡子,可是在哪里都是一副被人欺负了的臭脸。”卉歌笑了起来,“那时候我就觉得你这个人正是可恶啊。”

    “你记错了。”顾澈摇摇头。

    “我怎么会记错。”卉歌开口。

    “怎么不会。”顾澈开口,“你那时候明明很喜欢找我玩,即便我很少理你,可是你每次都会来找我。”

    “才不是因为你。”卉歌笑了一下,“那时候你大哥在哪里都将你保护的好好的,似乎永远当你都是小孩子,而我又不能对他表现出过多的兴趣,便只有找你了。”卉歌想起小时候的事情便又笑起来,“其实在他娶妻定亲之后,不只一次我都会想,若是当初我可以再勇敢一点,能够将自己的心意说的再早一点。也许很多事情就不一样了吧。”

    若是再早一点点说出自己的心意,若是再坦诚一些,卉歌和顾淳之间会不一样么?

    若是再早一点点说出自己的心意,若是再坦诚一些,顾澈同叶淮之间会不一样么?

    顾澈摇了摇头,“若是你当初那般的话,我不知道会不会比现在过的更好,但是你便永远都没有机会踏足顾家了。”

    “为何?”卉歌开口,这般说完之后卉歌又点了一下头,“是了,你是女子,老妇人定然不会让你大哥娶一个名门闺秀的,若是我当初表现的直接了很多,只怕还是会为她所阻。”

    顾澈轻轻的笑了一下,卉歌才又开口,“到时候丢了卉家颜面的我所嫁之人门第一定也不会太高,而每每当顾家越辉煌的时候,我的夫家便会越厌恶我。”

    顾澈只是轻轻的笑了一下,“原来很多事情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

    “是啊。”卉歌静静的在一边坐了下去。

    而顾澈才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她同叶淮是什么时候开始在意对方的呢?

    如果两人都更主动一点会有所改变吗?

    不会,喜欢和相信始终是两码事,顾澈当然再喜欢叶淮不过了,然而这个喜欢却是在那么多事情发生之后了。若是叶淮当初主动一些的话,若是他再坦诚一些自己会如何想呢?

    那时候的自己一定会避之不及吧,毕竟这对于当时的顾澈来说可以说是一个随时都可能会将她打入万丈深渊的事情。若是叶淮能够坦诚一些,如果能够更早一些的发生这样的事情,只怕到时候的结局并不会更好,甚至自己还会……

    顾澈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这世家的很多东西,也许就如同当初她一时心血来潮同赵鸢和张楚那一次游湖一般。

    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了,早一些知道又如何?依然不过是按照命运的轨迹一步步走了过来。

    这样便好了。

    顾澈轻轻的笑了一下,不会再好了。

    “睡着了吗?”顾澈轻轻的开口。

    “没有。”卉歌回应,顾澈点了一下头,“你说若是我下去,他会怪我么?”

    “他是谁?”卉歌开口,然后问着顾澈,“顾淳,顾老太太,还是叶淮?”

    “叶淮。”顾澈开口。

    “曾经都不知道你这般痴情。”卉歌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怨你,但是他提前抛下了你,那么便是相信你讲这个江山交给你了吧。无论你最后怎样,他也怪不得你。”

    “嗯。”顾澈点了点头。

    随后便又笑了一下,“你说我死后这天下人该如何看我?”

    “还能如何看你。”卉歌“哼”了一下,“休想听我夸你。”

    “你一辈子也没怎么夸过我,夸我两句又怎么了。”顾澈有一些不满。

    而卉歌听到顾澈这般说只是转头看了一下顾澈,随后才开口,“我不过是个女流之辈,不懂得这些天下大事。”

    “随便说说。”顾澈笑了一下。

    卉歌深吸了一口气,“在军事上,你外拒楚卫,使得两国多年不敢来犯,又将大辽这个多年以来的隐患给彻底的根除了,而在屯兵这些作为上又大大的增加了大越的军事力量。”卉歌想了想,随后笑了起来,“若是没有你,这些年来大越在军事上恐怕也无法称霸这么久了。”

    “可是也仅仅如此罢了。”顾澈摇摇头,“若是换成当初韩信之流,如今天下也不会三分了。”

    “噗……”卉歌笑了起来,“你不过也仅仅只是一介女流罢了,你这番话若让天下男儿知道,恐怕都要羞愧不已了。”

    顾澈思考着卉歌的话,随后便摇头笑了笑。

    她从来未曾将自己当过女流之辈,若不是在极致的无力感的时候顾澈从来都不会想到自己原来是一个女子。

    “男女又如何?这天下人与人本就没有区别的。”顾澈开口。

    “是啊。”卉歌点了点头,“这世间女将领也不少,若说起来也还有一个萧惊鸿。”

    “提她做什么。”顾澈摇了摇头,“这一辈子终究还是有太多遗憾了。”

    “这种话总是你们这些有能力的人说的。”卉歌开口,“若是无能之人,每日便只想着如何活下去,已经是极限了。”

    “嗯。”顾澈从来不懂得什么是谦虚,听到这里便点了点头。

    “除开战事之外,你虽然一直以来都是同当初叶淮一样说什么都是世家如何,可是从张楚,到楚期,再到邓蛟。”卉歌叹了一口气,“你无意更改这个世界上很多东西的,然而却懂的任人唯贤。”卉歌开口,“有时候,我会突然觉得自己看不懂你。”

    “是呢。”顾澈点了点头,“或许很多时候我自己所以为的就是错的吧。”

    卉歌笑了一下,“后悔么?”

    “后悔又如何?不悔又如何?”若是当初叶翎没有死,这天下会如何?

    他是否会有叶淮的铁血手腕,能够清除意党,让这个新的帝国能够稳定不内乱?

    若是叶翎一定不会颁布九品中正制,那么大越是否还是如何的模样?

    “就算错了,那又如何呢?”顾澈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世间的事情本就不只有对错而已。”

    “嗯。”卉歌点了点头,“所以你没有必要去在乎后世之人如何看你。”

    顾澈轻轻的应了声,然后才开口,“我此一生……”

    虽有遗憾,并无后悔。

    千载之后的事情便留给千载之后的其他人了,就像叶淮以死救顾澈的时候,他无法想到顾澈活下来之后这个大越会有什么改变。而顾澈如今也无法知道自己死后的事情,后悔么?

    没有人会为了还没发生的事情后悔。

    顾澈轻轻的叹了气,而这之后顾澈每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有时候听着别人说话,听到下一句便忘记了上一句。有时候想要说什么,张开嘴却立马忘记了。

    时日不多了啊。

    顾澈日复一日的有了这种感觉,随后便只是笑了一下。

    等到云州又开始落下第一片雪的时候,顾澈去世于京师云州,享年七十三岁。

    同年九月,为了表达对顾澈的尊敬,又或者是碍于顾家另外说了什么。叶旭最后同意将顾澈葬在当初文帝叶淮所葬的首阳山。

    谥文贞,追封相国、郡公,然而在顾曦的阻止之下,最后秉承顾澈的遗愿,辞让郡公和殊礼,遗命简葬,作顾命三篇,敛以时服,不树不坟,不设明器。谥号后改为文宣。

    同年十一月,有司奏请将各位已故功臣的灵位置于太祖庙中,以配享祭祀,排位以生前担任的官职大小为序。太傅顾澈因位高爵显,列为第一。

    这些做完之后顾曦一一将事情全数汇报给了卉歌,而卉歌得知了这些消息之后便点了点头。

    “虽然这辈子没能作为夫妻,但是到底你们是葬一起了。”卉歌轻轻开口,“你在地下有知会开心么?”

    或许你只会嘲笑我多管闲事吧,卉歌在心中默默的念了起来,随后便又笑了一下,“其实想来你多半是不在意这些的。”

    顾澈最后弥留之际的模样除开顾家人以外并没有外人看到,想来顾澈风流了一辈子,最后却真的是缠绵病榻这般姿容向来都不足为外人看的。

    顾昭从陵墓回来的之后便看到了马未在一边看着看他,顾昭对马未点了点头,“以后顾家要靠你们了。”

    “怎么是这幅语气。”马未开口。

    “一个时代结束了啊。”顾昭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自叶颐以来,顾澈便作为朝中重臣,到叶淮,叶锦,再到如今叶旭。

    马未并没有多感伤的样子,而是摇头,“你这个话不对。”

    “怎么不对?”顾昭看过去,而马未看着前方正在同邓蛟说话的顾曦,“应该是一个时代开始了。”

    “哦?”顾昭看着马未。

    马未又才开口,“这天下还未曾太平,楚国,卫国,都在虎视眈眈,若说之前太傅未去,楚国卫国对此还多有想法,如今太傅去了,他们安稳不了多久了。”

    “可是在你的话中,并没有听到什么紧张的意味。”顾昭看着马未,而马未却是牵起了一个笑容,“作为将军于世,本就要靠功名建功立业,既然你说以后顾家要靠我们这些臣下,那我们如何能不兴奋呢?”

    听到这里顾昭才笑了起来,“连太傅都未曾想过的事情和追求,你有兴趣?”

    “我不是太傅,我与太傅自然不同。”马未笑了一下。

    “是啊,我们都与她不同。”顾昭点了点头,然后随着马未到了顾曦面前。顾昭作了礼,“将军。”

    顾曦看着顾昭这般,摇了摇头,“不必如此称呼。”

    顾澈去世,顾家的所有权势便落到了顾曦身上。那么顾曦自然就不可能还是一个普通的官职。

    当初高平陵之变,顾澈将计划告诉顾曦和顾昭时,顾曦当夜便安然入睡,而顾昭却辗转反侧。

    这一切落在了顾澈眼中,也落在了顾昭心中。

    是了,很多时候除开出生,还有别的东西冥冥之中都在昭示着一切。

    而顾澈去世之后,顾曦成为抚军大将军,执掌魏国军政大权。

    顾曦如今也不年轻了,然而在政治上却十足都是一个年轻人。

    然而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质疑顾曦的能力。

    或许是因为顾曦的行事作风像极了顾澈,又或者是因为顾家如今手中的权势。然而当其位,有其能力,无论对方究竟如何,也是绝对不可小觑的。

    顾昭摇了摇头,“昭年纪和见识远远不如兄长,以后都要托兄长照拂,然而实际上也许许多人并不服昭,而昭也许还会犯下许多错误。”顾昭说道这里笑了一下,“这些都是昭必须与兄长的礼节,来告诫自己即便如今顾家这般,却依然是步履薄冰,一面做出失格之事来。

    顾昭向来都是这样的,有礼有节,顾曦便只是点了点头,“回去吧。”

    “好。”顾昭随着顾曦上了马车,便再次回了云州。

    多年之后当顾曦再一次想起来顾昭今日的话,个中滋味,或许就不一样了。然而那也是多年之后的事情了。

    只知今日风光正好,天下和熙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