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漫记

英雄王

    “不会错的……”

    殷红如血的板甲巍然而立,背后负着一把寻常刀剑四五倍宽的巨剑,高大魁梧的身形如同巨兽般令人生畏,却又莫名的让人心生安全感。

    被一块块构造精巧的金属关节包裹的粗大手指灵巧无比,其中捏着一条像被风干的牛肉般,某种被灼焦的黢黑植物。

    “那家伙,又重回人间了。”

    指尖稍稍用力,炭化的植物就化作漆黑的尘埃飘舞于空中。

    一处纯白的平面上,一身橙红夹克格外醒目。

    手中的银色左轮上下翻翻舞旋转,就如同男人此刻的心脏一般,激动得狂跳不止。

    “你说……”

    男人将手中的左轮横向一甩,转轮便咔的一声从枪身中脱离,左手伸出指头一拨,填满子弹的转轮便哗啦啦的飞速旋转起来。

    啪!

    男人持枪的手一抖,转轮又卡入枪身。

    而此刻男人的左手中却多了一颗子弹。

    砰!

    扣动扳机,击锤却啪嗒一声敲了个空。

    填有五发子弹的左轮手枪竟然如此凑巧的打空,仿佛是这把枪有灵性一般,故意要避开男人。

    “我入场的时候该说什么台词好呢?”

    男人将枪管从自己下巴移开,手一甩,转轮弹出,将子弹填入唯一的空处,再次合上,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般,对着空处出神地喃喃自语道。

    “ki——sa——si!!!”

    强者判定碑无论横竖都难以望到边际,但即便强者判定碑的体积大到了如此离谱的程度,可它所坐落的这座岛屿依旧轻松将其容纳,甚至边界还留有一大片宽阔的岩石平原。

    就在我们在此处玩腻之后,准备让老龙现出本体重新搭载着我们启航时。

    岛屿的边缘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看上去比蚂蚁还要微小的影子,若不是此处空旷无比,外加这岛屿上的所有地方都是平坦荒凉的岩石平原,我们恐怕很容易就忽略了那个遥远的蠕动着的微小身影。

    “那谁啊?”

    我视力一般,只能够勉强看得出那是个人形生物,但也没有太在意,因为此处时常会聚集一些渴望测定自己实力的家伙。

    可另外几个家伙却好像对那个身影很是着迷,特别是老龙,竟然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个一步一步走向我们的身影。

    “那家伙……身上背负着……不得了的杀业啊……不过比起身边这位逊色不少就是了。”

    听见末止的打趣,老龙也毫无反应,静静地等候着那个慢悠悠的身影靠近。

    “那家伙是信徒,身上有神力。”

    渐渐能够看清那人的模样时,小匣冷不丁说了一句。

    那个男人赤裸着双足,迈着坚定有力的步子毫不动摇地走近。

    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除了腰间系着金色丝带的白绸短裤,全身再无遮掩,露出精壮得像狮子一般的身体。艺术品般的肌肉线条优美而不失狂野,完美无瑕的身躯宛若一尊雕像,可没人会质疑那美丽而强壮的身体里所蕴含的力量。

    乌黑的长发杂乱的披散,即使稍被遮掩,也难掩男人眉宇间焕发的英气,棱角分明的肃杀面容宛若天神,毫无杂念的双眸中锐气逼人。

    我被那男人无与伦比的强大气场所震慑,在那个那人面前仿佛一切邪祟都无处遁形,一切对手都会以摧枯拉朽之势击败。

    “今日,我将终结你的罪恶。”

    男人古潭般深沉的声音响起,他的双眸并未激荡起杀意,不起丝毫波澜,只是平静地注视着巨龙,像是猎人耐心地等候着必定被捕的猎物。

    “罪恶?少拿你们人类那一套道德准绳衡量我。”

    重复了无数遍的对于人类的蔑视,可这次老龙的声音前所未有的轻傲。

    “也为了死去的同胞复仇。”

    毫不理会老龙的讽刺,男人一字一句地念白。

    “那倒是还差不多。”

    老龙抱着胳膊,冷冷地说道。

    就在这时,男人的目光缓缓移向末止。

    仅仅是被那个男人望了一眼,末止便不由自主的胆怯地倒退了一步。

    “你,还算清白。”

    男人注视着末止。

    “可是杀害制裁圣殿信徒的行为……”

    男人顿了顿。

    眨眼间,身形从原地消失不见。

    “罪无可恕!”

    原本隔着百步的距离,刹那间便近在咫尺。

    男人一只手插入末止褐色的胸膛,而一只苍老干枯的手也搭在他那孔武有力的手臂上。

    “居然把我当做不存在,看来你们人类还真是健忘的生物。”

    伪装成老人的面容上勾起一丝冰冷的微笑。

    “别着急,很快会轮到你的。”

    男人面不改色地淡淡说道,随即抽出手臂,再次与老龙拉开了距离,手中却多出一柄金纹黑刀。

    “没想到它居然已经被完全修好了。”

    那个男人像是遇见老朋友一般,提起长刀仔细端详了一番。

    “我不介意再损毁一次。”

    老龙道。

    “这一次,会有所不同。”

    男人反手将金纹黑刀缓缓插入在腰后的金丝腰带内。

    夜一般的黑色风衣,白须白发,戴着一顶黑色礼帽的老人,向前抬起树皮一样枯槁的手,对准那个胸膛赤裸、高大魁梧的黑发男人。

    即便老人的动作十分迟缓,而且充满了威胁的意味,男人也丝毫没有显露出闪躲的意思,就这样顶天立地的伫立于原处,对于即将来临的未知一切毫不畏惧,做好了用强壮的身体全部接下的准备。

    消瘦的手指,如同干枯的花瓣一般卷曲,如此无力又微小的一个动作。

    二人静静对立。

    若有若无的风撩拨起男人凌乱的长发,英武神俊的面容却染了污渍,几缕鲜红的血液从男人的嘴角与鼻腔渗出,锐气逼人的双眸布满蛛网般的红丝。

    “我们撤远一点。”

    我从那两人身上收回目光,转身便走。

    “喂,石三那家伙好像是……”

    末止见了我断然离开的身影,只好意犹未尽地跟上来,用急迫的语气轻声在我耳旁说道,眼睛还在依依不舍不断瞟向那无言对立的两人。

    “没错,人类历史公认的最强者——苍判。”

    我头也不回,加快脚步,几乎要飞奔起来。

    “你走这么快干什么?他们会打起来吗?这么千载难逢观战机会就这样浪费了吗?”

    末止足底生风赶上我步伐,一连串的发问也渐渐急促起来。

    “蠢货,我和小匣没事,还不是怕你死了。”

    我白了他一眼,继续匆忙离开。

    我们离开之后,留给一人一龙的舞台也渐渐变得宽泛。

    “你好像变弱了啊。”

    大拇指抹去鼻腔流出的鲜血,接着用手背拭去嘴角的血迹,男人低头望着手上的殷红,缓缓开口。

    尽管已经逃出好长一段距离,可是男人的低语声还是中气十足地传至我的耳边。

    我也不由得回头瞅了一眼,心里想到:原来英雄的血也只不过是红色的。

    “你好像变强了啊。”

    尽管被直白地揭露了真实状况,可老龙依旧神色如故,淡淡地评价着对手。

    “当然,就在我以为无论怎么继续获取力量都是无意义的时候,你出现了,幸好,我这些年月一刻也没有放松,日夜不停使自己变得更强。”

    男人用冷酷地语气念白。

    “可惜无用。”

    老龙一直保持严肃的脸上,忽然泛起皱纹,露出戏谑的神情。

    “当年我以一己之力,与人类整个种族为敌。而你现在一个人又依凭什么,够资格与我战斗。”

    “凭你虚弱不堪,凭我涅槃重生。”

    男人说罢便住口,全神贯注地摆出战斗的姿态。

    “还真是被小瞧了。”

    老龙似笑非笑,无奈地微微摇头。

    随后,那个男人就动了。

    我无法做出更多描述,因为我的视力水平不足以捕捉男人的动作,我所看见的就只是,男人动了,然后消失在原地。

    快到无法看清,再次捕捉男人的身影,是在老龙的面前。

    咔嚓一声。

    老龙背着手,笑眯眯地望着和自己只隔着一层透明屏障的男人。

    没有花哨的术式,没有复杂的图案,没有漫长的施咒,只是一层突如其来的明净如湖面的屏障,便将这个人类之中的最强者隔绝在外。

    男人的拳头镶嵌在布满裂纹的屏障中央,停滞的身体还保持着突进的姿态。隔着破碎的透明屏障,两人眼中的对方也残破扭曲。

    过了一会,男人才收回伸出的拳头,两脚并拢重新站定,手刀横划而过,原本就爬满裂纹的屏障应声而碎。

    一人一龙之间再无阻隔,却十分默契的没有再出手。

    “你们人类都这么喜欢用拳头进攻吗?”

    老龙嘲讽道。

    男人一言不发,神色却更加严峻,仿佛是为了回应老龙的嘲讽一般,将手搭在腰后突出的刀柄上。

    “好好,看着,历史书上没讲过的,那把刀真正的用法!”

    我兴奋地大喊出声。

    即使不用我大喊大叫,他俩的眼睛也从未从那位人类历史上最伟大、最英勇、最正义的英雄身上移开。

    如何才能让一个英武、伟岸的,顶天立地的,独一无二的英雄,显得不再那么绝无仅有?

    答案或许有一千个一万个,可是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一个。

    就是那英雄不再那么独一无二。

    那个赤脚立于大地,披散着被切碎的夜幕般黑发的,展露着狮子般强健身躯的,那个眸中燃烧着复仇与正义的烈焰,一手搭在腰后裁决之刃上的男人身旁,忽然出现了四个同他一模一样的,挺拔伫立的男人。

    同样的英气逼人,身形魁梧,除了腰间没有那柄不可复刻的裁决之刃,五个男人从头到脚一模一样。

    物以稀为贵。

    苍判之所以被世人称作“英雄王”,就是因为他做了谁也做不了的事,坚持了谁也坚持不了的信念,闯过了谁也闯不过的难关,捱过了谁也捱不过的苦难,所以他独一无二,所以他无出其右。

    但就好比,天下仅有一件的,无与伦比的,价值连城的宝物,忽然活生生多了四件,并且就摆在本尊旁边,而且完全一模一样,丝毫不差,毫无破绽,任谁也分不出差别,那么无论是谁看那宝物,总比看它独一无二时要更廉价些。

    所以,当那个举世无双的大英雄,多了四份一模一样的复本时,在我等目拙的凡人眼中反而弱了一截。

    但只要用心想想就能够明白,那样一个人人敬仰,实力高得谁也无法窥探一二的,被视为传说的男人,要是多了四个,对于他的敌人来说,将是多么可怕的事。

    可是他的对手也并非什么等闲之辈。

    凭一己之力,在人类所拥有的,最富饶,最宽广,最兴盛的大陆上,将人类文明几千年的累计的成果、力量与自尊毁于一旦,摧垮了无数自以为或是别人称他为强者、英雄、将军、巨人、贵族……的家伙。

    名为“狂乱之龙”的绝对灾难与至深黑暗也未能夺去那个男人的性命,也未能掩盖那个男人的光彩。

    而今日,又将如何?

    四个分身,前后左右,围住那个手正搭在腰间裁决之刃上的本体。

    另一头,打扮的像个中世纪绅士一样的老头背着手,无言静立。

    我一直瞪大了眼睛,不敢错过任何一刹那画面,可惜也没能看清发生了什么。

    或许是我的反应很慢,或许是一切发生得太快,亦或是二者都有,当我回过神来,事情已经发展到结果了。

    就像乌云翻涌时一道霹雳猝然降下,光芒迅捷地闪烁又飞逝,回过神过来才慢悠悠地听见同样慢吞吞的姗姗来迟的雷声。

    我是先看见那个穿着风衣带着礼帽的老绅士原本站着的位置换了个人,才发觉老绅士已经无影无踪,随后扭过头去寻找他的身影,待确认了老绅士的位置后,才后知后觉的注意到那如同辉煌宫殿中的参天巨柱般耸立的五道身影中。不知何时,已经少了一道,最前面的一道。

    好像总有什么东西比声音快一些,待老绅士那单薄干瘦而且有些佝偻的身子,像一块黑色的破布一样,软趴趴地甩在洁白的,无暇的,高大的强者判定碑上后,空气的爆鸣声与巨大的撞击声才姗姗来迟。

    对于我们来说不可思议的不仅仅是,电光火石间老龙就被轻松击飞,而是我们辛辛苦苦,费大力气远离战场,可仅仅一瞬,老龙就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我们不远处的碑面上,像块破抹布一样缓缓滑落。

    面前如同城墙般的白色碑面开始嗡鸣,随后再次滴滴答答地发出像电子游戏背景音乐一样的声音。

    “继续后撤。”

    我说道,随即沿着边缘向强者判定碑的转角处抱头鼠窜。

    “979453458194643”

    鲜红的字体,毫不在乎我们这些凡人死活,冷冰冰地例行公事般展现在碑面中央。

    “实在不敢相信,这把刀不是你专用的武器,在你手里,简直比在他的主人手里更有用。”

    由于强者判定碑,既光滑,又无暇,以至于老龙在狠狠地撞上去后,竟能够一尘不染,就像个没事人一样,连衣服也没多一个褶皱,只是拢了拢风衣领子,如此淡然地笑道。

    人们总是忘记,能够做成一件事的人,做好一件事的人,从某点来说,一定是一个绝顶的天才,一定是拥有异禀的天赋。

    那么被称作“英雄王”的苍判,毫无疑问,也绝对是个不世出的天才。

    特别作为一个骑士,在战斗的这一方面。

    否则也不会,手执一柄生疏的利剑,便能够得到那不可一世、傲睨一世的巨龙的认可。

    那起伏绵延有如丘陵一般的宽阔背肌,忽然沟壑纵生,激昂耸立,像是被煮沸的汹涌波涛。被皮肤包裹下,线条柔和却刚健有力的肌肉,形似大自然中惊心动魄、凹凸不平的巨岩,却比之更加威武,既有优美的线条,又充满暴力的张扬。

    苍判身形下潜,踏出弓步,双拳探出,随着姿势的改变,苍判浑身的肌肉都活络起来,好似在无声嘶吼,如同等待捕猎的雄狮,此刻正跃跃欲试。

    咔嚓!

    苍判的身形刹那间没了踪影,以他先前的位置为中心的地面上,只留下一大片辐射状如同蛛网一般深刻裂纹。

    披着黑色风衣的礼帽老人,不知何时抬起了一只手,举在胸口,一切动作的如此自然。

    不知你有没有看过棒球比赛,镜头横移捕捉着那个被飞速投掷而出的白色小球,可是无论镜头还是人眼之中也只能留下一道闪电般的白色残影。可无论如何,优秀的捕手总能蹲踞在远处,从容的抬起那连指手套,将其稳稳地纳入掌心。

    老龙就是这样,用那只微微弯曲的苍老手掌,如此精准,如此从容地正好接住了远处飞来的苍判杀气腾腾的拳头。

    直到这时,空气才忽然爆裂开来,鼓涌起剧烈的风潮,紊乱的风流如同发狂的巨蟒般向四周狂舞,即便距离很远,当飓风的余波呼啸而至时,我依旧感觉像是被无数重锤撞击了一般。

    风潮一波又一波地席卷着碑面,滴滴答答的电子音缠缠绵绵地响个不停,鲜红的数字不断出现、消失、又再次闪动。

    “1064353556701645”

    “64823036197297”

    “275919301343”

    “54365522076”

    “3466227850176”

    “9763312276”

    “473337”

    “9074”

    “109”

    “7”

    “5”

    “3”

    苍判弓着身子,像一只出击的雄狮,却静静地伫立,宛若蜡像一般。

    二人就像凝固了一般,保持着一只手掌擒住一只拳头的动作,一动不动。

    尽管这奋力一击被易如反掌地接下,可苍判的神色依旧毫不动摇,未起丝毫波澜,就像被挑选了一副最坚定的面容雕刻成的一尊雕塑一般,一如既往地神勇威武。

    二人僵立了许久,苍判那山崖般高大的身躯才终于松动,结实的赤脚前踏一步,从沧桑褶皱的手掌中取出拳头,扭腰回肩,蓄势待发。

    倏地,身上肌肉柔和而优美的线条化作冰锥般冷酷又凌厉。双足猛地发力,地面像是被子弹击穿的玻璃般,沿着弹孔向周围迅速破裂开来。

    拳头破空而出,直冲老者面门,无须怀疑其中裹挟的威力。

    噗。

    若有若无地闷声响起。

    再一看,老龙一手拦在面前,再一次精准地捕获了苍判的拳头,而稍显佝偻的消瘦身形却纹丝未动,宛若一座无法撼动的铁塔。

    出拳时引起的狂流像退朝般渐渐平息,老者身上猎猎作响的黑色披风也渐渐落下。

    一袭黑衣的老人将面前这个被世人称作“英雄王”的,古往今来无人能及的,人类最强者的拳头,像掰弯一根小树枝一样,拨开。

    平静,深邃,毫无敌意的眼神,对上的却是,复活之火熊熊燃烧着的,充满深刻恨意与决意的炽烈双眸。

    “我有个朋友说过:‘人是靠着遗忘和自我欺骗来活下去的,要是将所有的痛苦与压力照单全收,人是无法撑得下去的,想要轻松的活着,就不得不做出一些妥协。’”

    老龙望着那双汹涌得令人生畏的眸子,终于不再沉默,缓缓地开口说道。

    “哦?那么你那朋友一定不是什么好人。”

    苍判冷冷地答道。

    “无论是你,还是他,都不是普通人,不止这样,除了外表,你们已经与人类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物种了,一个个体若是太过强大或是独特,那么恐怕就不再隶属于原来那个平庸的群体了,如果我是你,就不会成天把正义、道德、同胞这些词挂在嘴边,而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自由的活。”

    “我可还没高傲到将自己从人类之中划分出来,不错,我现已拥有了人类难以想象的力量,但我永远不会忘记我是从人类之中走出,永远以背叛与傲慢为深恶痛绝的可耻。你让我轻松自在的活,和你一样轻松自在的活?一个侵略者、施暴者,让一个受害者,忘却仇恨,忘却遭受的痛苦,轻松自在的活?这话恐怕轮不到你来说吧,一想到在火海之中化作灰烬的同胞与家园,无数牺牲战士夜夜恸哭的家人,心灵与身体遭受创伤艰难残喘的幸存者,残垣断壁间颠沛流离的灾民……我就被仇恨与懊悔折磨得夜不能寐,无法心安理得地苟活!”

    苍判听了老龙的话,面色不改,冰冷的语气却愈发激愤。

    手扶刀柄的苍判左边,一个同他一模一样的人忽然双手在腹前合十,低下头闭上双眼,念念有词。

    就在这时,老龙背后突然拔地而起一座一人高漆黑十字架,随后孤零零且略显纤细的十字架上生出无数绽放着鲜红花朵的翠绿藤蔓在交织缠绕,将单薄的十字架周围的空白全部填满,就这样,一道宛若墓碑般,交错着翠绿与殷红的十字架诡异妖冶的立于老龙身后。

    未等老龙来得及反应,无数细密坚韧的藤枝从藤蔓与鲜红缠绕的十字架上喷射而出,紧紧缠绕在黑披风老人身上的每一个部位,严丝合缝地将其完全包裹入一个绿色的巨茧,无数细密的藤蔓连接着十字架与巨茧,将其拉回十字架上,宛若一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木乃伊。

    而十字架前的那个苍判,也突然有了变化,原本就健硕的肌肉继续隆起,生长至可怕的程度,双眼之中燃起猩红的光芒一片混沌,先是全身的血管一根根暴起,污黑的血液在其中疯狂地奔涌,随后肌肤也一寸寸渗出充血过度后骇人的酱红色。

    此刻的苍判已经不是一开始那个威武高大的英雄了,而是化作了一只巨大的,疯狂的,能够撕碎一切的恶鬼。

    苍判本体旁的那个分身抬起一只手,掌心对准那个周身猩红,血脉喷张的怪物,依旧自若地念念有词。

    随后那只流淌着黑血的赤红恶鬼又膨胀了几分,漆黑怪异的纹路像毒蛇一样扭曲着爬满了他的全身。

    赤红的恶鬼仰天咆哮一声,迈着沉重的巨脚朝着被鲜花与藤蔓缠绕的十字架缓缓跑动,每一步都地动山摇,每一步都震天动地。

    一击轰出!

    可在那之前,就像是有一把锋利的剪子划开紧绷的绸缎那样,十字架上的绿茧裂开一道道口子,破碎的藤蔓片片凋零。

    苍判那呼啸而至如同驶向地狱的列车一般的拳头触及到被束缚的老龙之前,后者就已经从容地脱身而出。

    我未能看清老龙做出了什么动作,只见在声势骇人的一片地动山摇之中,苍判那如同凶兽一般污浊残暴的身躯猛然嵌入大地深处,随后再无动静。

    老龙旁若无人地走在散落着无数碎岩与砾石,爬满曲折而深入地下的裂隙,已是宛若废墟的荒原之上。将那个陷入地下,恶鬼一般的苍判分身置之不理,缓缓逼近剩余的四个苍判。

    “抱歉,我已经失去了与人类战斗的兴趣,在从前那场一时兴起的大战中,我已摸清了人类力量的程度,所以请你不要再浪费我的时间了,现在逃的话,还有机会活命。”

    老龙脚步从容不迫,语气平和地说道。

    而剩余四个苍判都一眼不发,就像是雕塑一般,静静凝视着靠近的老龙。

    皮靴清脆地踏在荒原的地面上时,自鞋底闪出一道耀眼的金芒,转眼间化作一道流光向两边疾驰而去,在苍判身后合围。

    巨大的金色圆弧法阵在苍判脚下的地面如同花朵般绚丽绽放出精妙的纹路。

    见此情形,老龙的身形微微一滞,随即轻笑一下,视若无物地走入这遍地冲天的辉煌金芒之中。

    苍判本体身后的分身面色一沉,抬起双手,掌心中浮现出两个高速旋转着的纹路繁复浩瀚如夜空繁星的微缩金色法阵。地面上如同金蛇般蜿蜒流转的光芒呼应着他的动作,耀出刺眼的金色光幕辉映着二人的脸庞。

    老龙赤红的瞳孔骤地收缩,化作一条利刃,破开枯枝败叶般混沌交织的昏暗虹膜。

    像是有一股无形的飓风忽然袭来一般,狂乱地卷走了映照在二人身影上摇曳夺目的金色光幕,铭刻在地面上的巨大法阵黯然失色,其中无数精妙繁复的纹路如同严冬枯败的花朵一般一一熄灭。

    刹那间,那个分身手中的两个微型法阵轰然破碎,连同无数飘散堙灭的晶莹光粒消逝于半空。

    一本同肩宽的古旧羊皮封面魔法书赫然浮现在本尊右侧的分身手中,仿佛不受控制一般那本厚重的巨著自动掀开,哗啦啦的翻页声中,一只手猛地按在书上,色彩斑斓的光芒明灭不定地自书身周围闪动,巨大能量波动自其中澎湃鼓涌奔腾而出。

    哗啦!

    藏匿于纤细黑色长袖下的手臂猝然一挥,好似有一只受惊的乌鸦忽然振翅而起。

    伴随着老龙突兀地动作,那本正如怒涛一般咆哮的羊皮魔法书被一团漆黑黯淡的火焰包裹,那团诡异的黑炎像一只出击的猎狗一般,汹涌地裹挟着那本魔法书将其撕了个粉碎后一点点吞噬,无数破碎的纸片与燃烧的灰烬如同濒死的蝴蝶般,翻动滚转飘零着,无力地垂落于地。

    老龙收回挥出的手臂,迈着沉着的步子靠近一只手搭在背后刀柄上的苍判。

    “如果你还有什么手段,请尽快使出来,我留给你的时间不多。”

    可直到老龙走至苍判面前时,苍判也都无动于衷,神情一分也没有改变,依旧是如此坚定不已地怒视着老龙,没有一丝胆怯与沮丧,更别提流露出绝望的模样。尽管他所有的手段都轻松地被眼前的仇敌化解。

    于是老龙伸手取出了苍判的心脏,又抬手斩下了他的头颅。

    每个人都会做梦,但往往小时候做的梦很大,很了不起,可后来的梦就越来越小,越来越俗气。

    一开始,人人都想做大英雄,做天下第一,做最了不起的人,想做最正义最帅气的主角。

    最纯粹的东西往往最容易变质,光荣神圣的梦像泡影一样虚幻的散落,人们想做富翁,想做赢家,想无拘无束,想不劳而获,想要吃点好的,想要活下去,想要幻想成真……直到最后连想都不敢想。

    一个人是会变的,一个人的梦也是会变的,所以一个人想要实现他的梦,很难很难,至少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很难很难,可如果不难,它也称不上是个梦了。

    苍判这个人,若是撇去表面那层如同浮沫般令人眼花缭乱的神圣光环,我静下心用心想了想。

    小时候也一定是个梦想着成为正义的主角的家伙。

    与饥肠辘辘,衣衫褴褛的深山孩童只能够做做无须忍饥挨饿,受尽风寒的幻梦,一无所知,不谙世事,无能为力不同。

    苍判想必是个既有天赋又有好命的家伙,无论什么愿望,什么希冀,只要他努力就一定能够得到。

    大部分东西在人生下来时就早已注定,对于能否成为世间一个重要的角色,有些人只能在模糊而不真切的白日梦中聊以慰藉,有些人全在于他自己想不想得到这些唾手可得的东西。

    苍判无疑是想得到的那类人,同时却也是很罕见的一种人。这种罕见并不是说,他生来就是个优秀的天才,是个英俊的美男,是名门望族之后。当然这也是一种罕见,可并不是我要说的那种罕见。

    他一开始要做的梦,小时候要做的梦,竟是他一辈子要做的梦。

    正义。

    这个词已经被用得烂掉了,功碑上一尊尊伟岸光辉的身影,人们就连看也已经看得已经不太耐烦了,连讨论与称赞的心思也没有了,可他却一如既往地走着这条枯燥乏味,不知尽头的,孤独的路。

    人们有千万个理由去获得力量,千万个借口去使用力量。

    可苍判他的理由只有一个:正义。

    就连不断不断一直一直重复到连正义这个词是什么意思都快要模糊的时候,他也依旧把它当做不可替代的信念。

    有时候这种家伙真的很讨厌,全身上下,从内到外挑不出一点毛病,像一堆关在展柜里闪闪发光的金子一样,跟自己无关,还要忍受他耀眼地闪个不停。可愈是嫉妒,愈是厌烦,愈会感到自己相形见绌,感到自己的卑劣,然后感到愈发讨厌。

    可没了这样的人,就完了。

    我,一直以来,痛苦的徘徊于世,什么也得不到,只是一昧的失去,即便偶尔微笑,也转瞬即逝,而痛楚却经久不息,午夜时分往往被遥远的哀嚎惊醒,清晨苏醒时常常幻视虚伪的荣光,我所做的,只是等待死亡,消磨时光,我跌倒俯仰着行走,一个字也说不出,一滴泪也流不出,不想将意义升华至毫无意义的远大虚空,所以总是住了口。

    我以为,任何人,若是同我一样,一定也会同我一样。

    可今日见了苍判,我才明白,有些人恐怕无论时光怎样流逝,无论道路怎样曲折,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会毫不动摇地坚定地走自己认定的路。

    而不是像我这样,虚无缥缈。

    白皙而苍老,遍布褶皱的枯槁的手掌摊开,是一颗鲜红的心脏。

    一颗为理想而跳动的心脏,那心跳时常高鸣着如雷霆般轰隆作响,毫不掩饰地展露其早已坚定的死志,高歌着最光明磊落的目的警诫世人,沸腾的滔天洪水在炙热的血管里汹涌咆哮,随时准备决堤。

    如今那颗心脏已经停摆,渗出的鲜血也渐渐冷却,苟延残喘的搏动也慢慢枯竭。

    那只细铁一般的手掌,猛地收缩。

    鲜血化作一支长箭,从他手心射出。又化作一捧凋谢的花瓣纷然飘落。

    老龙蹲下身子,黑色的风衣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他将掌心的血渍在苍判白色的绸缎短裤上擦净,又伸出手去取那把压在腰下的长刀。

    在指尖触碰到刀柄的一刹那。

    无论是苍判的尸身,还是被碾作碎块的心脏,亦或是挥洒满地的鲜血……全如同风中的流沙般,细腻的流动着飘逝了,幻影般舞动着的轻烟在半空中摇曳。

    老龙眼中第一次流露出难以置信,他怔怔地抬着头望着面前静静伫立的身影,或许是由于此刻的蹲姿,亦或是某种未知的原因,此刻俯视着自己的男人分外高大,这对于老龙来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可是那个狮子一般的男人却格外狼狈,眼眶中浸满殷红的鲜血,模糊了那对坚定锐利的黑眸,如泪水一般源源不绝自眼角留下,鼻腔,口角,耳孔都溢出血流,胸脯激烈地起伏,粗重的呼吸声如同破铁片般轰鸣,仿佛即将溺毙之人终于接触到救命的空气。

    尽管七窍流血,摇摇欲坠,可他最终还是笑了出来,因为他的瞳孔中倒映出盛放的血花。

    “要用幻术骗过你,还真是不容易……”

    说罢,苍判便张开双臂将仓促起身的老龙拥入怀中。

    场面一时宛若久别重逢的父子深情相拥一般。

    可事实并非如此,老龙奋力想要推开那个身材魁梧,像一只巨兽一样的年轻人。可当他一用力,鲜血便同样从他的嘴角渗出。

    将老龙紧紧拥入怀中的苍判,露出一个平淡的微笑。

    与他面对面的,是另一个他,是持刀的苍判,此刻已将裁决之刃送入老龙的脊背。

    老龙惊疑不定地环顾四周,另外两个苍判分身也一左一右地立于他的身侧,每一个苍判的脸颊、四肢、躯干,都微微浮现出些许龙鳞。老龙神色一变,似乎要怒吼出什么。

    可苍判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左右两个苍判一拥而上,用他们那强健有力的身躯组成一座坚不可摧的牢笼,将瘦小的老龙合围其中。

    “这就是龙的力量吗?”

    随后他们的身影化作了满天闪耀的刺眼金黄色光芒。

    那团金光不断膨胀,一点一点吞噬了周围的一切,土地,空气,空间,色彩……直到最后附近周围可视的一切都消失不见,被纯粹耀眼的金光所代替。

    随后袭来的,是汹涌的热浪,尽管已经是余波,却依旧炙热得几乎能够将一切燃作灰烬,本就荒芜干涸的石原此刻竟也好像熊熊燃烧起来。

    光和热都散去后,眼前已是满目疮痍。

    散落着无数碎块,灼热焦黑的大地,因高温而扭动的空气,以及中央触目惊心的巨大深坑。

    唯有强者判定碑,依旧如此雪白,如此岿然不动,仿佛世间没有什么事能够动摇它半分,依旧孜孜不倦地响起电子游戏背景音乐一般的电子音乐,例行公事般用鲜红的字幕显示出数字。

    “86437840200972534685733100709433155873”

    “怎……怎么回事?”

    末止将用以自保裹住全身的翅膀慢慢张开,胆战心惊地问道。

    “苍判自爆了。”

    小匣似乎不为所动,淡淡地说道。

    “什……什么?那龙先生呢?”

    “生命气息微弱。”

    小匣答道。

    “那家伙要是死了就没劲了啊……”

    我不快地撇了撇嘴。

    “你怎么样,死了没有?”

    我朝脚下的被炙烤得像炭一般漆黑的深坑底部喊道。

    可是没有回应。

    “现在还活着。”

    小匣看着底部已经与周围黑岩混淆不明,难以分辨的,烧得像炭条一样的身影,答道。

    “说起来,那把裁决之刃的效果到底是什么啊?是分身吗?”

    末止忽然问道。

    “不,分身是苍判自身施展的技能。”

    小匣否定道。

    “被裁决之刃砍到,会被它割去一缕残魂,如果是杀死,那么亡魂就会被永远囚禁在刀身之中,化作裁决之刃力量的一部分。”

    我接茬答道。

    “苍判用不同的分身,归整了裁决之刃中不同类型亡魂的力量。最后趁老龙大意时,将刀刃刺入其身体,使得他获得了些许老龙的力量。”

    小匣由于是神明眷属,所以眼界明显与我们不同。

    “哦哦哦……”

    末止似懂非懂地应和道。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真是被摆了一道……咳咳咳……”

    漆黑的巨坑依旧没有丝毫动静,可是忽然传来了一阵要死不活的剧烈咳嗽声。

    “哦,还没死啊,没死就快点出来。”

    我望着脚下一动不动躺平的老龙不满地催促道。

    “我现在动一下就会死……先让我歇一会……”

    老龙的声音气弱游丝,而且每次出声都伴随着剧烈的咳嗽。

    “那个人类一直狡猾地隐藏着实力,直到最后才显露出来,当我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刀已经插进我背里了。”

    老龙就像一块喋喋不休的石头一样在巨坑底部说个不停。

    “蠢货,连个幻术都看不穿你那竖瞳干什么使的?”

    我嘲讽道。

    “大意了啊……”

    老龙感叹一句。

    “你有力气说话,就没有力气爬出来吗?要我们等你多久?”

    我已经等的不耐烦了,一直低着头看焦炭似的老龙看的我脖子都痛了,更何况苍判刚刚在这里自爆,还热得要死。

    “再等一下,让我再休息一下,看来恢复全盛的时间又要翻几倍了,没想到今天人类又给了我一次惊喜,那个叫苍判的人类还真是不得了。”

    “真是过奖。”

    一个低沉而又有力的年轻声音凭空响起。

    空气忽然安静的可怕。

    一直在坑底滔滔不绝的老龙此时也忽然缄口不言,一时没了声响,好似突然咽气了一般,我、末止、小匣三人更是屏息敛声,连大气都不敢出,只能够战战兢兢地望着对面那道突如其来,狮子一般高大的身影。

    “我曾经站在铺满战士与平民尸体,血流成河的废墟上,对着无家可归的孩童,对着失去亲人的人们,对着劫后余生的幸存者,指着我的心脏发誓,发誓要不遗余力手刃那怪物,将它的血洒在这片被它污染的土地上,为死去之人,为活着仍受痛楚之人,复仇。

    从那以后,我的信念之中就不只是一昧的追寻正义,还有复仇。

    我心底明白,复仇是绝无意义的,什么也改变不了,但是任凭罪大恶极者继续逍遥世间,本身更是一种罪恶,我无法容忍,一刻也不能容忍。”

    苍判赤裸的双脚一步一步踏在焦黑的地面上,朝着坑底走去,他俯身从焦炭似的老龙身边拾起破损不堪的裁决之刃。

    “你现在怎么不鼓吹你那套蔑视人类道德观的理论了?只是因为,我现在比你强吗?”

    苍判语气冰冷,一字一句地说道。

    见老龙依旧一动不动地,像是死了一般,毫无回应,苍判便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

    “你以为谁更强,就意味着谁代表的那种想法更正确,这是很冷酷想法,不过也让我明白了,想要贯彻自己的正义,必须变得更强。”

    “快跑!!!”

    我拼尽全力转过身子,撕裂的吼声从我震颤的喉咙里冲出。

    随即,带着绝对炙热与极致耀眼的金色从背后一点一点吞噬过来。

    金黄色的光芒膨胀起来,像一团巨大的蛋黄一样覆盖在黢黑的地面上,随着不断向四周扩散而渐渐稀释,直到消逝不见。

    遭至金光再次洗礼后,原本就化作焦土的地面,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中央的巨坑不知何时又扩大了几分。

    粉红色的裙摆随着灼热扭曲的空气微微飘动,与周遭一片狼藉所格格不入的,是头上系着一个大得有些夸张的蝴蝶结的小女孩。

    她将怀里抱着的,小小的红色书包拉开,其中露出的,却是一道漆黑幽幻的虚空裂隙,将书包扯开,虚空之中一道黑影飞快地钻出,落在小女孩身旁。

    “石三呢?”

    那道黑影化作人形后,立刻开口问道。

    “灰飞烟灭了。”

    小女孩答道。

    “他……不会死的吧……”

    “放心,他可比你坚强多了,不过那只龙估计是死了。”

    小女孩那对空灵的眸子,落在深坑的底部那具勉强能够看得出人形的焦炭上。

    “没想到,你们居然还活着,幸亏我再回来检查了一次。”

    那个很有特点,中气十足,锋芒一般的年轻声音如同甩不掉的噩梦一般,再次响起。

    “额……”

    末止回过头,有些紧张的望着再次归来的苍判,显然因为大仇得报,后者显得格外如释重负,态度轻松。

    “电视剧里说犯罪嫌疑人喜欢再次回到犯罪现场,果然是真的。”

    小匣同样凝视着苍判,若有所思地说道。

    “来自神界的大人,请不要再包庇这杀害信徒的罪人了。”

    苍判一步一步靠近末止,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彬彬有礼地对小匣说道。

    还未等小匣做出反应,一个快活的声音就突然插入。

    “我说偶像,你所信奉的正义到底是什么?”

    一个腰间别着左轮,穿着鲜艳的橙红色皮夹克的牛仔,大大咧咧地挠着屁股从强者判定碑后走来,说完话,又将手里捏的棒棒糖塞进嘴里。

    苍判顺着声音望去,看清来人后,又回过头继续像看猎物一般盯着末止。

    “年轻人,要是我告诉你‘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这种答案,你一定不会满意的。”

    “没错。”

    那个带着牛仔帽的枪手,停下脚步,饶有兴趣地望着苍判。

    “对人类有利之事,即为正义,即使舍弃一些东西,也在所不惜。”

    苍判说这话时,自解决老龙后的轻松态度也消失不见,语气忽然严肃了几分。

    “哼哼,对人类有利之事,那么……只做对人类有利之事,行使正义的你,怎么会被人类放逐到虚无零界这个与世隔绝的监狱之中呢?难不成是你自愿来此,只为追杀那只巨龙?”

    牛仔抱着胳膊,戏谑地反问道。

    “人们对于历史的了解,往往只停留在最精彩最传奇的一段,对于之后则往往一无所知。

    巨龙被放逐后,那是斯奥许大陆最黑暗的一段时光,一切秩序都遭到了破坏,就连为了击败共同的强敌,而为临时报团取暖所产生的凝聚力也因巨龙的放逐消失了,人们流离失所,家园百废待兴,各个圣殿与王国都风雨飘摇,即便如此,当权者依旧野心勃勃,在这种混乱之中,黑暗由此滋生。

    当时的我,被仇恨与懊悔所支配,狂怒而毫无理智,用酷烈的手段制裁罪恶。这样的我,毫无疑问,受到世人的恐惧与猜忌,当各大圣殿共同发布放逐决定后,早已心灰意冷的我,连一丝反抗的想法都没有产生,只想随波逐流,漫无目的的飘荡。”

    那种少见的别样光彩再次回到了苍判的脸上,从他的神情之中,很难看出他所诉说的那些事对他到底有何影响,他如此淡然,又如此平静,眉宇间又夹杂着难掩的斗志昂扬。

    “现如今,我要从这地狱爬出去,重回人间。”

    可那个穿着橙色夹克,胸前系着墨蓝色三角巾的枪手,却好似没听见苍判那充满感慨的话语,仰起头望向虚无零界无尽的虚空,自顾自地说道。

    “我听说,你在接受正义之神的入教洗礼时,获得了神赐的,独一无二的能力,所以被称作正义之神的神选。”

    “没错,断罪之眼,能够辨明人的善恶。”

    苍判说道这里,再次回过头望向枪手,眸中闪过璀璨的金光,似乎想要再次确认什么。

    “是辨明善恶吗?还是只能够看见罪恶?”

    “的确只能够看见罪恶,不过这并没有什么分别。”

    苍判微微皱眉,似乎觉得枪手喋喋不休的发问毫无价值。

    “那么,你有没有想过罪恶是什么?”

    枪手抛出这个问题时信心满满,就仿佛握着一手好牌的赌徒加注时的神情。

    “对人类有损害的事。”

    苍判简短地答道。

    “那么人类的含义呢?”

    枪手抱着胳膊,穿着牛皮尖靴的脚尖一下一下地点地。

    “人类的含义?这种问题也要问我?”

    苍判脸上已经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

    “或者换个说法,少数强者和大多数平民,哪一个对于你来说,在人类之中的比重更大?”

    枪手那张疏于打理,胡子拉碴,却依旧俊朗的面容上,咧着嘴,露出揭开牌面后得胜般的笑容。

    “无论强弱,人人平等。”

    苍判面色一沉,但答案还是脱口而出。

    “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哈哈哈哈!”

    枪手捧着肚子,毫不留情地大笑出声,好像是听见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一样。

    “对……对不起,”枪手抬起一只手,可依旧笑得直不起腰,“可平等真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苍判脸上阴郁的表情让人琢磨不透,他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狂笑不止的枪手。

    “十个信徒和一百个农民,非要牺牲一方的话,你选择哪个?我亲爱的偶像——正义之子。”

    枪手脸上依旧挂着令人火大的笑意。

    “十个信徒。”

    苍判犹豫了片刻,语气果断地作答。

    “即便信徒名单之中有我的名字,答案也是一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所以你才是我的偶像啊!”

    枪手卖力地鼓起掌来,大声叫好。

    “有什么不对吗?”

    枪手怪诞不经的行为,让一向坚定的苍判都有了疑惑。

    “所以你认为牺牲少数人拯救多数人是正确的,正义的?”

    枪手脸上挂着的,轻狂傲慢的笑意,不由得使人对他的反问心生怀疑。

    “如果非选不可的话……”

    “我还以为你会说出‘我一定会想出谁也不牺牲的办法!’之类帅气的话。”

    “那种幼稚又天真的态度,我早就抛弃了。”

    苍判的眼神渐渐冰冷,他一时竟不知要以何种态度对待这个无礼又荒谬的家伙,心中渐渐生出敌意。

    “那么请你告诉我,我的偶像,为什么现实的情况与你所说的那种正确,正义的选择截然相反呢?”

    枪手收起笑意,慵懒的双眼锐利了几分,将双手摊开向眼前的男人发问道。

    “什么……意思……”

    “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是牺牲了多数人的艰苦劳动,而造就了少数人的荣华富贵?”

    枪手先前的轻佻全然不见,换作言辞刻薄地质问道。

    “……”

    苍判被他激烈的发问,问得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回答。

    “底层的人们累死累活、呕心沥血,就是为了你们这群王公贵族,善男信女能够趾高气昂地、高高在上地享用纸醉金迷的所谓上流生活吗?”

    “……”

    “你去过乡下的田野间,荒山的野径上,作坊的角落里,真真切切地见过那些饿殍,那些农民,那些童工吗?确确实实地同他们谈过话,聊过天吗?还是只是骑在高头大马上,享受他们如饥犬般簇拥而来的膜拜?你以为你做了正义的事,你以为你做了对他们有益的事,可我看来全是无稽,你来前他们累死累活,家徒四壁,饥寒交迫,你走后他们的日子还是那样,不仅如此,还要在这种可悲的生活里感恩您的伟大。”

    一番犀利的言语后,枪手低下头摆弄自己腰间的左轮,用低沉地声音继续问道。

    “请问,偶像,你大部分时间在与什么战斗?”

    苍判刚欲开口,枪手便打断了他。

    “邪教徒?堕落者?迷失者?他们和你们这些所谓正统的圣殿里的信徒有什么不同?”

    “他们威胁到了……”

    “威胁到了什么?人类的安危?少来了吧!我看是动摇了你们这些正统的地位,党同伐异就党同伐异,不要牵扯上什么正大光明的口号。”

    “还有你所谓的正义,你那双断罪之眼所判决的罪行,到底是按照你的道德准则,还是靠你所信奉的,高高在上的神明所界定的标准?”

    “我追随神明的意志。”

    “所谓神明,恐怕也只不过是,某种被特定概念所束缚的生物罢了。”

    “你竟敢妄谈神明之事?”

    苍判神色一凌,沉声呵道。

    “哼,那么最后一个问题。”

    枪手毫不顾忌,散发着令人恐惧的气息,有如怒狮一般的苍判,继续冷言冷语。

    “神明与人类,哪个更重要?”

    “神爱世人……”

    “傲慢地施舍力量,要求人类心悦诚服地跪拜侍奉,和养殖牲畜有什么分别?”

    “神明慈悲待人……”

    “那他们为什么百年发动一次神战?要连地上不同信仰的人也卷入战争?要自己手底的信徒去杀死异教的信徒?他们为什么加以区分的给予力量,将人分为强弱高低贵贱?”

    “……”

    “告诉我,神明和人类,哪个更重要!”

    他铿锵的发问还没来得及得到答复,异变突生,整个世界忽然如同被顽童摇动的鱼缸般,天旋地转起来,万事万物都扭曲变形晃晃悠悠,空间如同水波一般轻轻摇曳。

    使得天地一切都泛起涟漪的中心,忽然钻出一个奇妙的小球,随后所有波动都渐渐平息。

    “在哪?在哪?在哪?龙的尸骸?”

    环绕着一圈银色金属环的透明小球,左右摇摆,似乎在迫切地寻找着什么。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小球吸引,距离它最近的苍判有些不知所措,只好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焦黑深坑。

    “我靠!怎么成这样了?”

    随后体内漂浮着五彩斑斓的云雾的玻璃小球便飘到坑底,金属环上伸出一个探头,发出由无数线条密密麻麻交织而成的绿光,一遍又一遍在那具焦黑的尸骸上扫描。

    “泡泡馆长?”

    末止试探着出声打了个招呼。

    “嗯?哦!你们也在这啊!好久不见啊!最近怎么样啊?”

    泡泡馆长倒是心情不错的样子,热情地回应道。

    “还行,就是有人想杀我……”

    末止一脸怂怂地答道。

    “啥?想杀你?为啥?”

    不知是什么原理,泡泡馆长的头顶投影出一个立体的问号。

    “因为他谋杀了信徒,这是不可饶恕的罪孽,是对神明与信仰的亵渎。”

    苍判面露刚毅,一字一句地说道。

    “无聊,就因为这种原因?我还以为他抢了你女朋友呢……”

    泡泡馆长毫无感情的金属音使得它的话语格外嘲讽。

    “日暮时城的副城主大人,希望您不要插手此事,这是我们人类内部的事。”

    苍判冷冷地说道。

    “嗯?人类?人类是什么很了不起的生物吗?这几个家伙是我的好朋友……的朋友,所以这事儿我管定了!反正我也很闲。”

    泡泡馆长的机械合成音聒噪地响个不停的同时,那个探头发出的光忽然变为黄色了。

    “在下斗胆问一句,请问您在对那家伙的尸体做什么?”

    苍判眼睛微眯,仿佛嗅到了一丝不安的气息。

    “修复而已,你这家伙真的很烦人。”

    透明玻璃球周围环绕着的银色金属环上,忽然掀起一条挡板,下面露出五枚笔帽似的的红色圆头。

    咻!

    五枚弹头如同离弦之箭般极速脱槽而出,刹那间划破空气精准命中苍判,只在半空中留下浅浅几道细长的白色拖尾轨迹。

    五团橘黄色的光焰像被吹起的气泡般,在苍判魁梧强壮的身躯上各处鼓涌膨胀,随着焰团的急剧扩散,五团光焰汇聚交融成一团,明亮的橘黄色渐渐变淡,化作万分刺眼的冲天白芒,将苍判的身影吞没。

    像是一场无声的烟火表演,光芒分外耀眼,可既没有扑面而来的热浪,也没有惊天动地的轰鸣。白芒渐渐消散,苍判的身体从中跌落而出。

    “修复得差不多了,得想个办法把他从人形转变为龙形,这家伙为什么到死也没显出本体,嗯?你还没死吗?”

    坑底的尸骸经过那道不断扫过的黄色光波修复后,终于渐渐褪去焦黑显露原型,虽然是人形但头部已经化作狰狞的龙首,四肢也变为锋利的龙爪。

    原本完美无瑕,大理石雕塑般的身躯,现在更像是一具因顽童不加珍惜而扯得破破烂烂的布偶。

    胳膊的截面露出森森断骨与饱满的肌肉,灼焦结痂伤口间渗出淅淅沥沥的污血,撕裂的胸膛暴露出一排狰狞的肋骨。

    谁也不知道,失去了一整条腿的苍判是如何从地上站起的,又是如何如此雄健的屹立于地。

    “嗯?你还没死吗?”

    泡泡馆长掉了个头,似乎有些意外。

    苍判的脸庞上血色驳杂,杀伐之气冲决不止,凌乱的黑发肆意飘扬。

    “你干什么这幅表情,又想自爆?难不成你以为这招对我也有用?”

    泡泡馆长像倒垃圾似的,不知从哪弄出一大堆赤红色的破铜烂铁倒在地上,发出乒铃乓啷的沉重金属声。随后,围绕在泡泡馆长身侧的银色金属环上伸出一只纤细的机械小手,隔空取出一块透明的正方体容器举在身旁。

    正方体容器内,一块菱形的,冰锥一样的透明体正静静悬浮其中,缓缓地旋转。

    苍判见此,原本就阴沉肃杀的面色又暗了几分。

    “用心灵魔镜的碎片,裂解人格,又引爆其中一个分身,让其因死亡回归本体,之后,再次触碰碎片裂解人格,如此以来周而复始,不断自爆杀死了这条巨龙。”

    听着泡泡馆长毫不留情地揭露了自己的底牌,即便是苍判此刻也难以维持镇定自若的神色,满身疮痍,残破不堪的身躯如同被囚禁的野兽一般,愤怒地剧烈颤抖着。

    “人格分裂,部分消耗后,再度重组,虽然有所损失,但是能量依旧无法守恒,重组后多余的能量究竟从何而来呢?”

    无视了陷入穷途末路,几近癫狂的苍判,泡泡馆长自顾自地嘀咕起来。

    “哦!你还在这,不错不错,又有了新的研究方向,你可以走了,本以为心灵魔镜的原理我已经大致了解透彻,没想到还差得远呢,顺带一提,根据实验结果,多次接触心灵魔镜碎片后,分解再重组,会造成各种不可逆转的影响,根据不同个体,有不同的状况,诸如实验体最后呈现人格分裂的心理状态,或者精神受损,智力退化,大部分实验体经历分裂—重组的过程后,本体重组时错乱,成为一堆由分裂体随意杂糅合成的混乱生命体,这种混乱的生命体往往生命周期极短,重组后很快便死亡,即便再次触碰心灵魔镜碎片后也只能分裂出几个混乱的分裂体,再次重组后,会导致生命体呈现较之前更加混乱的状态。

    因为你提供了新的研究方向,所以好心提醒你。”

    泡泡馆长的金属环上伸出一只带着一把喷枪的机械臂,打开透明的正方体容器后,喷枪便对其中的心灵魔镜碎片从上到下发射了某种灰色的粒子束。

    “我现在消除了你的分裂反应,不过这块碎片我要拿回去收藏。”

    泡泡馆长说罢,便将喷枪,容器,碎片,等一大堆东西收回它周围那一圈神奇的金属环内。

    破碎曲折的辽阔荒原中央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死气,每一寸都被肮脏黯淡的黑色填满,地平线上是是怎么也望不见尽头的灰蒙蒙的幽深虚空,像一片迷离蒙昧的浓雾将一切都囚禁其中。

    赤红而明艳的色调如同一轮炎阳,在这昏暗无光的天地间格外醒目。魁伟的甲胄巍然兀立,背上负着华丽的金柄巨剑,却像是一具空壳般纹丝不动。

    “这不是在决斗场看见的……”

    末止有些惊奇地嘀咕道。

    “堕落英雄王,应该是他分裂出来一个人格。”

    小匣答道。

    “没错,心灵魔镜的碎片之前就藏在那具空壳盔甲里,不过很轻易就被我抢过来了。”

    泡泡馆长接茬说道。

    “要逃走吗,偶像?遇上了绝对无法战胜的敌人。”

    枪手淡定地抱着胳膊,用打趣的口气轻松地说道。

    “嗯。”

    狰狞而野蛮的精美头盔中,响起一声模糊不清的应答。高大英武的赤色甲胄便行动迟缓地转过身,像麻木不仁的提线木偶般迈着机械的步子踽踽离去。

    “说实话,我很欣赏你这个人。”

    枪手松开抱着的胳膊,轻轻拍了拍腰间枪套里的左轮,那巨大的甲胄如同一只受了重伤的巨兽般黯然退场,好像完全没听见他的话语一般。

    “可是你的信仰我不能认同,甚至来说到了讨厌的地步。”

    小山般厚重的赤色身影,终于停顿下来。

    “你的正义,可以说是漏洞百出,自行其是的道德准则,意气用事的所做作为,对于人类不能说毫无裨益,但的确是没什么意义。”

    “你是说我错了吗?”

    魁梧的甲胄好似精疲力竭了一般,老态龙钟地回过头来。

    “不能说错,勉强及格吧。”

    枪手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意,双手插着腰,趾高气昂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