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漫记

小记(8)

    历经几日颠簸劳累的路途,窗外的景色渐渐由高大辉煌的教堂与豪宅变化为一望无际的荒原与树林,人烟稀少的地平线上被肆意生长的植物占据,火车座位上的旅人也越来越少,我紧紧地攥着无名指上的储存戒指,里面藏着我的剑与盔甲。

    每当我想要闭目养神时,都会被与车轨碰撞而震动的车厢惊醒,车上提供的食物劣质而匮乏,所以我腹中空空,饥肠辘辘。出门时意气用事,没有来得及洗漱,身上比出狱时更加肮脏杂乱,可我现在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心中乱糟糟的被更重要的事占据,几乎察觉不到身体的污秽。

    终于到达目的地后,却是一番我从未见过的天地。

    铁轨弯弯曲曲地游离于荒凉的旷野与贫瘠的高山之间消失在视线尽头,下车后只有一个孤零零的站牌立于铁轨一侧,上面的文字风化得模糊不清,支撑的铁杆也锈迹斑斑摇摇欲坠。不远处还有一个同样破旧不堪的小屋子,看样子是售票室。

    隔着被满是划痕的玻璃,我看见里面有一个将报纸盖在脸上,躺在竹编摇椅上睡着的老人。

    “请问……”

    我犹豫着开口,想要询问此处的情况。

    “老人家好不容易睡一觉,就别吵醒人家了。”

    一个熟悉到令我害怕的声音突兀地出现,在这绝不该出现的时刻,绝不该出现的地方,不可思议的响起了。

    “余粱……”

    我难以置信地盯着屋子的另一侧,那里的转角后走出来一个年轻人,那从前无时不刻都与周围格格不入的麦色皮肤,却好似天生就应该出现在这荒凉偏远的地方,我连说话的能力都几乎失去了,语无伦次地说道。

    “走吧,以前一直没机会,今天带你看看我的家乡。”

    他那张娃娃脸上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这样倒显得张口结舌的我十分奇怪。

    “你知不知道全城都贴满了你的通缉令?”

    “别管那些了,跟我走吧。”

    那个单薄的身影理所当然地走在我的前面,为我带路。

    这里的路,都是被人用脚硬生生踩出来的,人用脚力战胜了旺盛生长的植物,让地面变得光秃秃的。

    崎岖的山路前方是一辆看上去随时都会散架的木头板车,一头壮硕的黄牛甩着尾巴安静地在车旁等候。

    “请上车,我最尊贵的客人。”

    余粱在那头牵着板车的黄牛旁停下脚步,回过身来,将一只手背在腰后,一只手伸向板车,恭恭敬敬地弯下腰,脸上挂着狡黠地笑容,邀请道。

    我望着他那颇具喜感的模样,却前所未有的无所适从,像一个羞涩的待嫁少女一般,扭扭捏捏地登上这用来拉货的板车。

    余粱则是轻快地翻身坐上板车前端,执起皮鞭,啪的一下甩在牛的身上。

    “坐稳咯!我们要出发了!”

    伴随着他欢快地声音,牛车缓慢平稳地开始前行。

    环绕四周的深山风光不断倒退,我俩各自沉默地坐了好一会,耳旁只有皮鞭甩动,牛蹄踏地,木轮嘎吱嘎吱的声音。

    “你看上去有很多话要说。”

    他忽然开口,语气正经了些,打破了宁静。

    “嗯,不过真正见到你后,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空气前所未有的新鲜,可我的胸口却有些发闷。

    “好朋友不都是这样的吗?有很多话想说,可是从来说不出口。”

    “哼哼,好朋友,你知不知道因为你这个好朋友,我蹲了几天大牢?”

    见我们之间还是没能立起隔阂,我的语气也稍微放松了些。

    “他们怀疑你也是和我一伙的?”

    他幸灾乐祸地问道。

    “嗯。”

    “怪不得你这么狼狈,我就说这么不‘体面’可不像你的风格啊!”

    他回过头瞟了我一眼,揶揄道。

    “不仅如此,还饿得要死。”

    我不快地说道。

    “那不好意思了,我们这水源比较稀缺,想洗澡是难了,不过我倒是可以给你打点野味充充饥。”

    “你不是说你家里都是大肥猪吗,不杀两头来招待客人吗?”

    我现在确实是饿得可以吃下两头大肥猪。

    “呵呵呵……哈哈哈!”

    他大笑了几声,没有接话。

    余粱很少和我提及他的家乡,即便提到也只是很片面的一部分,诸如他家的猪羊如何如何好吃,林子里的野味有多么多么美味,这样近距离的参观还是头一次。

    我俩并肩坐在小山的山腰上,俯望着杂草丛生的山谷,他大手一挥,便为我介绍起来。

    “这一片是从前我和爸妈住的屋子,那一块是茅厕,紧挨着的是猪圈,每次上厕所都要与那些肥头大耳的家伙四目相对,另一头就是我们耕种的土地,在我还没离开这里的时候,每年都会帮忙秋收。”

    他手指一转,指向另一边。

    “那是邻居刘大叔,他们家在那边的山头上种了很多果树,放假了我和小伙伴们就聚在一起去摸几个尝尝,那些家乡的小伙伴似乎从来没变,可我却好像和他们越来越疏远了。”

    “还有那一家,为了攒齐儿子娶媳妇的彩礼,把女儿送到镇上给一个商人做了小妾。出嫁时所有人都欢天喜地,最得意的就是那个油光满面的富商,可坐在他身边,穿着白纱裙的新娘,我明明看见她眼角留下了眼泪,可是谁也没有在意。”

    “那边的小屋子里住着人很好的一对老夫妇,他们福气很好,活到了七八十岁,可惜他们进城当学徒的儿子不知因为什么就死了,连尸体也没能看见,跟着死讯一同传回来的,是一枚金币,大约是叫工坊师傅打死了吧。”

    我听他说着我在这世界上很少听说过,也从未经历过的事,心里很不是滋味,那些连小说里都不愿描述的可悲情节,从过去,到现在,在这个偏远的村子里一一上演。

    这些事情听上去不可思议,甚至令我难以置信,可对于余粱,只是如常,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是司空见惯的日常。

    我不由得想起,那个在城镇里经营着一家小店的肥胖大叔,他无论是被压倒在地板上,还是闸刀落下时,脸上的神色都是如此骄傲、倔强,局促却不狼狈,永远高傲地仰着头,哪怕死也一样。

    “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骑士是不会明白的,我们这些凡人的痛苦、生活以及信仰。”

    这句话此刻又模模糊糊地在我耳旁响起,如果我是余粱,一个出生在这种偏远深山中的少年,见识了城邦里繁华与奢靡后,回想起野蛮、落后、贫瘠的故乡和故乡里的人和事,也许同样会选择奋不顾身地加入他们,找一个机会打破这个既错误又不公的世界。

    余粱望着我,可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说什么都是空谈,说什么都是无济于事。

    “后来,从学院毕业后,我再一次回到家乡……”

    他将脸转过去,站了起来,我也紧跟着站起来,却看不清他的表情。

    “见到的就是这样一番……不,比这更可怕的景象……”

    眼前被荒草和杂枝淹没的凄凉山谷里,空荡荡的,哪有什么小屋,农田,猪圈,果树?连一丝人类生活的痕迹都没有,一缕人烟都没有,那么他的父母,他的邻居,那对和蔼的老夫妇,娶媳妇的哥哥,他们都去哪了呢?

    这片狭隘的天地间,好像只剩下我这个突兀的外来者和余粱这个孤零零的原住民。

    “所有人都死了,魔兽群袭击了这里,所有的房屋都倒塌了,所有的作物都糟蹋了,所有我认识的人……都化作了……魔兽的口粮……”

    他越说越慢,到后来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堵塞住了他的咽喉一般。

    “我下了火车,回到这里,只看见一片废墟,和散落的残骸,那些我熟悉到仅凭残骸就能认出的人,都变成了残骸……我一个人躺在老屋残垣的碎瓦中,一直哭啊哭啊,哭到天黑了,又哭到天亮了,哭得嗓子都哑了,哭得什么都听不见了,眼都快要瞎了,脑袋像是被放进沸锅里煮过一样,火辣辣的疼……”

    他的语气又缓和下来,声音像从容的流水一般蜿蜒。

    “我终于缓过神来,发疯似的跑到附近的镇子上,那些收购粮食和蔬果的人都说很久没看见我们村子里的人了,负责收税的官员说派出去的人发现村子的人都死光了后来也就没管……”

    他顿了顿,叹息声轻得几乎要听不见。

    “我在镇子上当了好几天的流浪汉,像是丢了魂一样,终日神志不清,几乎没能留下什么记忆,靠翻找垃圾堆中的腐烂的残羹剩饭填饱肚子,后来,我想起一个人,你猜猜看是谁。”

    他露出绝不似强装出来的笑容,望着我的眼睛问道。

    “谁?”

    “那个嫁作富商小妾的大姐姐。”

    “她怎么样了?”

    不知怎的,我死气沉沉的心情竟然也燃起点希望。

    “我在她出门时,拦住了她,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拦住了一个打扮高贵的贵妇人,那情景你能想象吗?

    好在她依旧记得我,一番解释后她令人松开了我,当我告诉她村子里的事后,你猜她怎么样?”

    他澄清的眸子雾蒙蒙的望着我。

    “我猜不出。”

    “她命人施了一笔钱给我,便扭头走了,她脸上浓妆艳抹的胭脂和冷漠刻薄的神色,令我快要认不出从前村子里那个扎着麻花辫,活泼清秀的大姐姐了。

    我拿着那些钱,替大家买了棺木和墓碑,一个一个将他们从废墟中安葬,喏,就在山的后头,在这里看不见,那里是村子里的祠堂和墓园,现在除了我和那个姐姐,所有人都埋在那里了。”

    他抬手指向一座高山,向我说道。

    “那个姐姐应该是有了归宿,可我不同,所以我也替自己买了棺材和墓碑,墓碑上没写名字,我都想好了,当我死后,就拜托谁把我的名字刻上去。

    我在墓碑林之中又坐了几天几夜,不知是不是错觉,恍惚间看见一道打扮雍容华贵的身影出现在远处,然后我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故事到这里大概就要结束了。我也曾发了狂似的,想过要去深山中杀了所有魔兽与野兽,只要是带着爪子和利齿的,见一个杀一个,吃掉它们的肉和血,可是没走出两步我就放弃了。

    你记不记得我们那个老头子历史老师总是说:‘不吃掉别人,就要被吃。’,他每次都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如此理所应当,可真应该让他尝尝被活生生吃掉的滋味,那样他或许才会对弱者有些许的同情。

    很可笑吧,我当上了骑士,从乡下忽然来到了城市,见识了完全不一样的景色,看见了乡亲们穷极头脑也无法想象的广阔世界。

    我走出来了,可我知道我一直与外面格格不入,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像是濒临灭绝的物种一样的孤独,我站在你们中间,却成为不了你们。

    我成为了骑士,拿着剑穿着铠甲,守护着住在城堡里的太太和老爷,可我的家乡,那个小小的村子里的人们,我一个也没能拯救。”

    他好像是什么也不想看,或者是怕眼泪留下来,仰起了头直勾勾地盯着天空。

    “你为什么不和我说。”

    我吐出一口浊气,坐回满是尘土的地面上。

    “说了又怎么样,不说又怎么样,什么也改变不了,还要平白无故地给你添堵,我不想那样。”

    他双手插进口袋,故作镇定地说道。

    “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我盯着地面,努力想要把自己的全部注意力转移到脚旁的一颗小草上。

    “当然了,你是我在村子外,唯一的朋友。不过你来的也够快的,我的木剑才放到你家里没几天,你就来了。”

    他很快就岔开话题,似乎很讨厌我关心他。

    “嗯,对了,你快点把我的剑还给我。”

    “不换。”

    “为什么?”

    “留个纪念嘛。”

    他撒娇似的对我说。

    “好吧,”我看着他那副模样,只好妥协,“你引我来有什么目的。”

    他转过身面向我,露出了自信地笑容。

    “我是来杀你的。”

    还未等我有所反应,他又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语气从容地问道。

    “那么你呢,你是为什么而来,如此风尘仆仆?”

    “我也是来杀你的。”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想要从其中看出些什么,。

    “果不其然!果不其然!我们不愧是好朋友!”

    他快意地鼓起掌大叫道。

    “我总是在想,如果你也能理解我,加入我们,该有多好。”

    他歪着脑袋,眸子像是被云雾遮掩了一般朦胧,喃喃自语。

    “这两天,我也总是在想,你要是能好好当个骑士,该有多好。”

    我并不难过,反倒有些高兴,哪怕是听说他要来杀了我,因为这才像他的作风,这才是他的做法,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我最好的朋友。

    他有认可的正义,我有我认可的正义。

    我们既是敌人,也是朋友。

    如此相似又如此不同,因为相似,所以是朋友,因为不同,所以是敌人。

    他是个很果断的人,一旦决定了什么,就会立马不顾一切地去做;我是个很坚定的人,一旦确认了什么,就会毫不动摇的坚持。

    他从衣服内衬里掏出一个玻璃瓶,里面装着两颗眼珠子大小的紫色药丸,他拔开堵住瓶口的木塞,将一颗倒进手心,然后仰头吞下,然后将还剩一颗药丸的玻璃瓶递给我。

    “这是什么?”

    我接过来,将药丸倒入手心,想也没想就学着他的样子一口吞下。

    “毒药。”

    “是吗?你要和我殉情吗?”

    我打趣道。

    “半个时辰使用不了魔力,我们可以像从前一样,用纯粹的剑术分个胜负。”

    他脱下外套,便于行动的常服。

    “你就这么自信?你可从来没赢过我。”

    我看着他云淡风轻的表情,有些不解。

    “从来没有赢过,但是这次会赢。”

    他言简意赅地说道。

    “为什么?”

    我不理解是什么支持着他的从容不迫。

    “从前你赢我,是因为你的剑术强于我,当然,现在可能也是如此。”

    他娓娓道来。

    “那么你如何赢我?”

    “我已经找到了挥剑的理由,绝对不能输的理由,可你还没有,你还没有找到‘真正的剑’,所以我一定会赢。”

    他的话毫无逻辑,却理直气壮。

    “对了,我想我们的时间都不多,我是从组织里逃出来的,你恐怕也一样,所以不穿盔甲,速战速决吧。”

    “好。”

    我痛快地答应道。

    “还有,我现在的代号叫做‘丰年’,你可以记住这个名字,我也不再用剑了,换作一把长戟,名字叫做“蝗灾”。”

    他凭空取出一把褐色的长戟,戟身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菱形鳞片,就像一只真正的蝗虫一样。

    “好的,‘丰年’先生,”我也从戒指中取出那把圣金打造的长剑,双手谨慎地握住剑柄,“我的剑名为“正义”。”

    “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认识你很高兴。”

    “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