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漫记

河畔

    夜幕已落至深沉,胜利所带来的兴奋与喜悦也随之渐渐平息,庆功宴结束告别了众人后,我便和都玲奈两人在王都里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可惜的是,许多店铺早已打烊,只能看见王都夜晚街道上寂寥的模样。

    都玲奈这几天殚精竭虑,日夜操劳,白天比赛,晚上练棋,此刻终于功成身退,有机会喘息片刻,现在已是面色憔悴,精神萎靡,拖着步子跟在我身后慢悠悠地走。

    街道上的建筑逐渐稀疏,走到路口的尽头,面前一条大河横流而过,平静的河面沉在夜色之中,一条平直的桥廊横跨江面,将两岸连接起来,桥上点缀着斑斓的灯火,桥顶屋檐金光璀璨,桥身被光亮辉映得雪白,水面倒映着七彩的光芒,好似仙境一般,上游偶尔飘来一两条亮灯的行船,然后又远远地消失在那长桥后。

    “我们去那坐着吧。”

    我指着河岸边上的长椅,都玲奈也不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沿着楼梯下了河堤,河面上的凉爽清风徐徐而来,河岸没有灯光,四下漆黑无人,空气静谧,所有的声音都被河流与清风隔绝,好似浸在雾里一样,听不真切。

    我们二人坐在长椅上,也不说话,清风拂过,四周的树木与草叶轻声作响,我望着江面,数着游船,偶尔河上有几只野鸭游过,黑暗中看不见位置,只传来一两声鸭叫,随即不见。

    河畔没有建筑,天地宽阔,也没有车马游人,耳根清净,一切都沉在忠实的黑暗里,唯有下游那条长桥夺目地放着光亮。

    我没带钟表,也不知时间,只感觉河上来船渐渐少了,天空中明月却愈发皎洁,大片的黑云团积在空中,只能依稀看见轮廓。

    “呵呵,我赢了,卡洛斯。”

    都玲奈突如其来的声音打破了寂静许久的空气,她在黑暗中痴痴地笑着。

    “不错,你赢了。”

    我靠在长椅上,漫不经心地应道。

    “哼哼哼哼……”

    都玲奈没来由在黑暗里粗重地抽笑起来,低声笑了一会后,终于控制不住自己放声大笑起来,她连连重拍自己的大腿,笑得前俯后仰,在长椅上左摇右晃,几欲跌倒,眼角笑出泪滴,躬着身子连嘴也合不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真有这么开心吗?”

    我见她这副狂笑不止的模样,好像被人挠了脚心一样,心里有些疑惑,却又觉得眼熟,仔细回忆,原来是那阿肆先生,往往在诡计得逞,或是觉得好笑时,就是这样不顾旁人的肆意大笑的。

    “哈哈哈……你知道……那公主……”

    都玲奈还未笑完,听我发问,强忍笑意,拭去眼角笑出的泪滴,断断续续地说道。

    “和我客套两句,哈哈哈,以为我不敢答应,我马上逼她上了棋桌……”

    我和那艾可奇私下寻了个教室下棋,未能看全都玲奈和公主二人的棋局,心里有些好奇,就安静地坐在长椅上听她讲。

    “老子丝毫不留情面,从头至尾猛攻猛打,杀她个七零八落,杀了她个片甲不留,一路杀穿,直捣黄龙,那场面,叫一个触目惊心,叫一个惨无人道。她见势不妙,赶紧投降,血败在我手里,心中不甘,脸色难看,却又要在众人面前装模装样,保持风度,强作笑颜夸了我两句,只不过面皮抽搐,两眼无神,现在想来,还是那么好笑。”

    都玲奈说到这,又笑得喘不过气来,缓了好久,才又接着说道。

    “周围那些老东西也是噤若寒蝉,不敢出声,好像几只受惊的王八,缩着脑袋,呆立一旁,畏手畏脚,生怕受到牵连。”

    说没两句,都玲奈仰着脖子,朝天大笑起来,好不快活。

    我听了她的英勇事迹,不知几分是真,几分是她杜撰,全当听个笑话,只不过恐怕事实也大差不差,心中虽然隐隐有些担忧,但也忍不住笑了出来,若是真如她所说,那风度翩翩的公主被她气得发抖,这场面可真是乐子大了。只可惜我被那艾可奇拉走,未能亲眼所见。

    都玲奈说完,笑声渐渐平息,河畔又归于沉寂,笑过之后,心胸舒畅,我俩静坐,吹着河面刮来的凉风,欢笑声被清风带去,空气恬静,就好像什么也没说过一样。

    “你要走了吗?”

    都玲奈声音沉稳,不带感情。

    “嗯,阿肆邀我一同去克尼斯城旅行。”

    我答道,原本阿肆是想带都玲奈去玩,可是后者学业繁忙,密先生绝不可能放行,只好退而求其次,同我结伴而行。

    阿肆那家伙在行国审判上惹出是非,还好有日月侯爵查莫弗这一层关系才所幸无事,赶紧离开日月城也是好事。

    “你什么时候回来?”

    都玲奈又问。

    “不知道,或许不会回了。”

    我闲云野鹤惯了,平生往往如孤魂野鬼般四处游荡,这一年多来定居在这日月城里,也算是平生罕见。

    “嗯。”

    都玲奈应了一声,不再言语。

    远处长桥灯火阑珊依旧,只怕是彻夜都不会熄灭,绰绰倒影如同七彩绸带般飘在澄清的河面。

    “这桥真美啊。”

    都玲奈慨叹一句,又低声叹息。

    “我从前在山里浇田喂猪,顿顿白菜地瓜,饥一顿饱一顿的时候,怎么会想象得到,这世上竟然还有王都这样繁华的地方,我那些乡亲,做梦都不会想到,我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

    说着说着,都玲奈的声音有些哽咽,我是第一次见她这样,心也像浸入冷水一样,有些难受。

    “你恨我吗?”

    我故作镇定,冷冷地问道,不想让她察觉到我心中的动摇。

    “恨你,我为什么要恨你?”

    都玲奈苦笑一下,反问道。

    “如果不是遇见了我,你的乡亲……”

    “不要再说了。”

    都玲奈出声打断,语气烦躁,也不再言语。

    我也不敢再开口,怕触了都玲奈的痛处,只好安静地坐着,河面上水流如常,我的心底却是乱糟糟的。都玲奈却靠了过来,一手抓着我的衣领,将脸埋在我的胸口,小小的身子微微起伏,好似在抽泣。

    “小时候我住在茅屋里,家徒四壁,四面透风,父母整日如农具般劳作,病痛缠身,我目不识丁,连‘赢’字也不会写。”

    都玲奈说话时已带了哭腔,小脸闷在我的怀里,每一个字都渗入我的胸口。

    “今天我却能出了乡村,在这王都里赢了那些娇生惯养的少爷小姐,杀得那公主面无人色,真是……”

    都玲奈声音愈来愈小,喘着粗气,不知是哭是笑。我只感觉胸口一片温湿,是那都玲奈的泪水浸透了我的衣衫。

    “我想明白了,从今往后我要赢,我要一直赢,我要成为一个强者,我要把那些高高在上的家伙踩在脚下,我那些忠厚老实的乡亲就是因为太弱了才会任由人宰割,我不会重蹈他们的覆辙。”

    都玲奈抬起头来望着我,月色照耀下,脸上闪着两道泪痕。

    “你要是心里有怨恨,怪在我身上就好了,不要去仇视教会骑士,也不要怪查莫弗,你以后的人生还长,不要被恨意蒙蔽了双眼,自己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我拍了拍都玲奈的背,轻声嘱咐道,这一番话我一直想对都玲奈说,只是没找到机会。都玲奈也不回答,只是靠在我肩上,好像精力耗尽了一样,一动不动。

    “你还会回来吗?”

    都玲奈问道。

    “不知道。”

    我如实答道。

    “你真可恶,阿肆是我唯一的朋友,你同他一起走了,我在这日月城每天只能看见那些令人作呕的脸,还有什么活法。”

    她嘟囔了几句,怨念极深。

    “这是没办法的事。”

    我不知该说什么,怯怯地答道。

    “你不是永生者吗?在这里陪我个十年八年又能怎么样呢?”

    都玲奈说着说着,又有了哭腔。

    我从未见过她这样子,平日里就像无事人一样,从不表露心迹,那些痛苦的情感恐怕都积在心底。

    “你有你的人生,我有我的人生,如果有缘分的话,一定会再见的。”

    我淡淡地答道。

    “哼,尽说屁话。”

    都玲奈面带愠色,骂了一句。

    “我这辈子见过很多人,一些人像牛羊一样,温顺麻木,隐忍不发,一些人像狼虎一样,野心勃勃,饥肠辘辘。他们都是很无聊,很讨厌的人,我不想成为他们那样,也不想靠近他们,我想成为不一样的动物。比如飞鸟,比如游鱼。虽然也同样被吃与被吃的法则禁锢着,但至少可以神游天外,享受片刻的自由。”

    都玲奈望着我的脸,叹息着说道。

    “领走之前,送你一个礼物。”

    “嗯?”

    都玲奈凑了过来,抓着我的肩膀,嘴唇在我脸上用力地印了一下。

    “这是什么礼物?”

    “一个吻。”

    “我知道,我想说的是你难道就没有更好的礼物了吗?”

    “反正送什么你最终都会弄丢,这样或许还能够在你心里活得更久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