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漫记

阿肆的故事(完)

    挑选了一家距离报社最近的小旅馆,谬肆就住在那里,每天天未亮就在旅馆门口等待,等待骑自行车的报童送来最早的一批报纸,大大小小的报纸他全买了个遍,几天下来,成堆的报纸都快要把他租住的那个小房间填满了。

    谬肆所做的这些,只是为了尽早知道那个他刚刚逃出来的伊安城究竟发生了什么,细细地读完这些报纸后,他便躺倒在床上等待着第二天到来。

    可是乌鸦比消息来得更快。

    那只他亲手赠与艾莉丝的信鸦从旅馆房间的窗口飞了进来,乌鸦漆黑的腿上用红色的细丝带绑着一封雪白的信。

    这些天一直在等待消息的谬肆,到了此时此刻,那封来自伊安城的信就摆在他的面前,他却不敢拆开了。

    “亲爱的谬肆:

    我一直在思考是否要寄出这封信,这枚黑色的戒指是你最后留给我的东西,若是乌鸦飞走了,我这里就再也没有你存在的痕迹了。可是枪炮声已经在我的家门口响起了,就算我不把它放飞,也只会让它永远地和我一起留在这里。”

    念到此处,谬肆便停了下来,他不敢再看下去,他放下信,掩面而哭,谬肆从来没有那么痛恨自己,痛恨那些从前被他视为美德的东西:懦弱、狡猾、贪婪……

    因为爱人的遇险,这些令他洋洋自得的生存手段,全部化作了刺在他心脏的毒箭。

    若是留在那同她一起,或是将她带走……

    无论哪样,总比自己这样什么也不做,像只老鼠一样逃离好。

    “你总是说我是一朵花,那么就照你说的便是,我是一朵花,一朵扎根于高木之上,不可动摇的花,花一辈子只有一次机会能够纵情飞舞,那就是它凋谢零落的时刻,它可以挣脱供养它也束缚它的枝叶,在翩翩落地埋入枯枝败叶与腐朽泥土之中前,在枝头到大地的距离之间,乘着清风缓缓飘舞,即便在风中也只能一个劲地坠落,逃不出这树荫笼罩的阴暗潮湿,逃不出化作泥尘的命运,花的生命只能到此为止了。

    而你却不同,你是一只鸟,同样栖息于高枝却截然不同的鸟,那么你便振动你的羽翅替我飞吧,去我去不了的远空,见识我不曾见过的高山与海洋,聆听并高歌我不曾耳闻的曲调,为我不曾了解的悲哀哭泣,在我不曾目睹的恐惧前鼓起勇气,在我不曾惊心动魄过的经历中冒险,去爱我不敢爱的,去骂我不敢骂的,去笑我不敢笑的,去拯救我不敢中拯救的,去杀死我不敢杀死的东西,去创造我不敢创造的,去毁灭我不敢毁灭的,去发狂,去疯癫,去暴怒,去憎恨,去决斗,去偷窃,去掠夺,去酗酒,去嘶吼,去嬉笑怒骂,要活出我这浅薄的花不曾有过的,鲜艳的颜色。

    如若这样,我便是被埋在最深最暗的土里,永生永世不见光亮,也可闭眼笑着去腐烂了。”

    谬肆这一辈子只掉过寥寥几次眼泪,唯独这次,泪水是为别人而流。即便只是读着信上的文字,谬肆也能望见,那笑靥如花的女孩,那明媚如光的笑脸。

    “我是即将凋零的昨日之花,你是振翅高飞的明日之鸟,在这朦胧清晨的时分,昼夜交错的刹那,我们就此一别吧!

    ——艾莉丝·西科尼”

    “你绽放于这高枝上,如此美丽无双,我却要踏着这枝叶,扇动着背弃的羽翼逃向远空!”

    谬肆眼泪横流,在狭窄的房间里撕心裂肺地咆哮着,他用止不住颤抖的双手将那封信撕了个粉碎,然后将那些雪白的碎片全部塞进了自己的嘴里,生生嚼咽下去。

    自逃离伊安城后,好几日没有进食的谬肆,第一顿吃的,竟是自己心上人写来的信,他已经疯魔了。

    三日之后,亚达克国的正统力量再次夺回了伊安城的控制权,谬肆像一只幽灵般随着人群故地重游。

    这是足以载入史册的恶劣事件,一个反叛组织,居然组织力量攻占了亚达克内陆最繁华的都市之一,伊安城。

    教会信徒、魔法部成员、政府人员、军队、贵族……惨遭屠杀,几乎无人幸存。

    谬肆坐在马车上,望着熟悉的街景,道路两旁的人们照常生活着,平静的街区里就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幽日,就连一个平民也没有误伤。

    谬肆虽然在《幽日行动纲领》里读过类似的内容,他只以为是理想家构造的美好愿景,或是政客虚幻美好的谎言,可亲眼见过此景,他依旧被震撼。

    沿途路过的大教堂,魔法公会,政府机构,却只剩下被人清理干净的残骸与废墟。

    他们究竟做了什么?

    难以置信的震撼短暂地驱走了谬肆心中的痛苦。

    可道路尽头渐渐出现的公爵府,却让他再也无心关注其他事,可那里也只不过是另一处残垣断壁罢了。

    结果谬肆早已知晓,他在报纸上的死亡名单里早已读到心上人的名字,可限于卑微的身份,他连埋葬爱人的墓园也没资格进入,只能来到她曾经生活的地方,寻找她未散的踪影。

    几个月后,克尼斯城,何安家。

    谬肆走上天台,一个孤零零的背影坐在轮椅上,那个背影戴着针织帽,膝盖上铺着羊毛毯,仰望满是繁星的夜空。

    “谬肆,你来了。”

    这么多年的相处,何安只听脚步就知道背后来的人是谁。

    “嗯。”

    谬肆点了点头,最终什么也说不出口,他预想过很多种情况,在和何安重逢后,他们会怒吼?会咒骂?会互殴?

    可最终他什么也开不了口,连心底最后那点仅存的恨意也提不起来。

    “你想问,我和幽日还有没有联系,对吧。”

    何安还是那么聪明,连谬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乱糟糟的心里想问什么,他却知道。

    “如你所见,我退出了。”

    何安推动轮椅,转过身来面对着谬肆,两个人互相对望着,他们两人的模样几乎一点也没变,但却又好像是另外两个人,长着熟悉的面孔,感觉起来却很陌生的人。

    “为什么?”

    谬肆问道。

    “我以为我有那种决心,那种牺牲的决心,呵呵,可是……我是说,关于艾莉丝的事情我很抱歉,可是,即便是艾莉丝在这场冲突中牺牲掉,我也……我也没办法承受,我很后悔,而且第一次认清了自己,我很懦弱,没办法接受残酷的事实,没办法承受实现志向所带来的代价,我很后悔……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我的朋友……”

    何安以前也总是躺在床上,或是坐在轮椅上,可他却总是神采奕奕的,眸子里透露着光彩,可现在的他已经完全不同了,依旧坐在轮椅上,却是那么的颓废,那么的无力,身上也没有了往日的神采。

    “我放弃了,我决定还是庸庸碌碌地过完一生好了,如果你想,我死在你手里也没问题。”

    说罢,何安就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如此沧桑,丝毫不像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

    “你知道吗?你给我留信之后,我劝她和我一起走,可她却说,家族是她的根,她没办法离开。”

    谬肆直接坐在了天台的地上,抬起头望着天上璀璨的星河。

    “她真是一个好姑娘,呵,我注定不配与这样的好姑娘相恋,你知道吗,何安,我少年时杀人,放火,卷走了雇主家一大笔钱,从那个禁锢我的小镇逃了出来,我以为自此以后命运就会发生改变,我可以掌握自己的人生,可是现在看来,恐怕不是这样的,我一辈子都是那个可怜的里泽,一辈子都困在那个小镇里面,受尽命运的屈辱,折磨,到头来什么也没有改变。”

    “可是艾莉丝做错了什么?这世上从古至今那么多公爵女儿,贵族小姐,她又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艾莉丝要被命运扼杀,而留下我这样的家伙在世间接受惩罚,究竟是命运之神在玩弄我们呢?还是单纯我们运气不好呢?我们的一生究竟在被什么左右着呢?”

    这一夜后,谬肆离开了,他将自己的命运毫不怜惜地丢入危险的漩涡中,满不在乎地游走在生死的边缘,而何安则一直固守在这栋小楼里,谬肆时不时便会回来看望何安一次。

    无论如何,何安都是他在世界上,最后一个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