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原是不该他去的
人人皆知裴世子来了岭南。
岭南十三城经裴世子接手后,从仓皇的混乱中渐渐有条不紊起来。谢家军入驻,将患者与尚未感染者分开管理,裴世子亲自主导官衙开仓放粮,解决当地因劳作打断产生的民生问题,而药材也陆续运入西南。
表面看来,一切都在好转。
但身在局中的人,各个都很清楚,这场疫事,还远未结束。
此前几番试验给出的药方中,缺了一味“丛樹”。这草药平日并不少见,价格也便宜得很,可不知何人在民间散播,此药为方中关键,其他药材缺二缺三皆可,唯独这“丛樹”,缺了药方便失效了。
以至尚未染疫的地区,百姓疯抢,价格飞涨。
而“丛樹”乃方中关键的说法深入人心,哪怕谢家军以官家名义原价回购,也并未收到多少。
丛樹是不是方中关键呢?
自然不是。
只是换一味丛樹,其他药材也要跟着换,谢家军又要重新收搜一次药材,这此间耽误的时日,于岭南百姓来说,便是人命。
疫区虽暂时恢复秩序,药材的陆续运入也暂时压制了疫症的扩散,但缺了一味药,药效确有减弱,尤其对于一些老弱病患,每日都有人因此丧命。
梧西衙门的议事厅内,安静非常。
闵参将腰侧的刀握了又握,只恨不能冲出岭南,将外头那群奸商杀之而后快!
刚刚传来的消息,尽管太医院一再辟谣,丛樹并非方中关键,呼吁家中囤有丛樹的百姓将之捐至官府,甚至重新公布了一张新的对症药方,这次他们收到的丛樹仍旧不多。
“百姓们先入为主,加之有人煽风点火,只会认为朝廷如此说法,是哄骗他们交出手中的药材。”
温阑比起在京中消瘦许多,面色也有些发白,皱眉道,“照此发展,恐怕只有用太医院的新方子,重新收搜一次药材。”
“但此前药材的大头已经收集齐全,咱们的大批人马都已经入各城协助,只留了少量的人在外收丛樹。若重新收搜药材……”闵参将看向一直未发一言的裴宥,“恐怕需向朝廷再要些人。”
温阑叹口气:“可这消息一来一回,人员调动一来一回间,药材再入西南,岂不得一个月的时日?”
语毕,也看了裴宥一眼。
三人坐在一方八仙桌前。裴宥惯来的寡言少语,略垂着眉眼,一直沉默地听他们分析各方消息,并不轻易插话。
此时二人都看向他,他也未马上开口,只轻轻摩挲着手下的茶杯壁。
温阑不由又无声地叹了口气。
此事的确难办。
裴宥半个月前带着人手进来梧西的时候,梧西几乎快轮为一座死城。
作为发病最早的城池,梧西当时染症者十有七八。起初的症状不重,与感染风寒有些相似,咳嗽,发热,也有些患者呕吐和腹泻,若及时得到救治,大多可以痊愈。
但若迟迟无法用上药,患者高热不退,拖个十天半月,便性命堪忧了。
就梧西当时的感染率,幸而裴宥带了一马车的药材来,虽不够全城人用,但惜用之下,也够了三四百人的量,好歹让梧西能稍微正常运转。
尤其是一些重病的医者。
他们病愈后带着当地人去山间采寻一些可用的药草,又救治了一些人。
只是到底杯水车薪。
周边小城听闻梧西有救,纷纷涌入城中,后续送来的药材又缺一味丛樹,药效大打折扣。
疫症其实仍在缓慢蔓延,最早进入梧西的一批谢家军,已有三分之一被感染。
今早还传来消息,一直控制良好的益州发现外溢。
如此下去,一个月后,岭南内部的感染者会越来越多,外溢的范围也会越来越广,届时即便运来了药草,够用吗?
而一旦疫症外溢出益州之外,还能控制得住吗?
温阑轻咳了两声,喝了口茶水掩住。
他自己也才刚好没多久,虽何鸾说痊愈后七日便再无传染性,可他还是有些不放心。
谁都能倒,这裴世子可不能倒。
闵参将也已然习惯裴宥谋定而后动的行事作风,见他不语,也不催促,只默默等着。
良久,裴宥终于放开手中茶盏,抬眸:“继续收集丛樹,我向陛下再请调五千人手,同时补齐新药方中的替换药材,但这岭南……不能再如此下去。”
温阑与闵参将对视一眼。
裴宥复又垂下眼,露出鼻骨侧的那枚小痣,冷冷清清:“粮不够了。”
西南疫症虽暂缓了极速蔓延的势头,但朝中依旧如乌云盖顶。
为了维系京城内的稳定,这场疫事的相关消息已经对京中百姓全面封锁,京城暂得安稳。
但朝臣们心知肚明。
若还不能解决药材的供应问题,这场天灾眼睁睁要酿成一场人祸了。倘若一个不慎,疫症外溢北上,更将会是一场避无可避的国难。
勤政殿内,嘉和帝刚刚发了一顿火,此时朝臣退去,殿内却仿佛还充斥着未灭的火光,服侍的宫人们全部低眉颔首,呼吸都不敢重一点。
“陛下,皇后娘娘来了。”也只有伺候了嘉和帝几十年的范曾,这种时候,还能神色如常地用正常音量来禀。
嘉和帝的眉头狠狠跳了一下,面上恼怒更甚,却并不言语。
范曾扫一眼便知这是何意,一个招手,勤政殿内的其他宫人便尽数退下,再稍稍让开身子,一身素色宫装的谢南栀轻步入内。
来了人,勤政殿却更显寂静。
嘉和帝身上的怒意无声蔓延,谢南栀却是沉寂的静。
良久,谢南栀的一声低咳打破了沉默:“陛下,不知西南疫事情态如何?臣妾心中惦念,实在神思难安。”
嘉和帝一声冷笑:“皇后何时关心起朝事来?”
他随手拿起桌案上一本折子:“后宫不可干政,皇后请回。”
已至仲夏,谢南栀穿得却并不单薄,闻言又咳嗽了两声,显得面色更为苍白。
嘉和帝浓眉低垂,不曾多看她一眼。
谢南栀自顾道:“西南疫事已久,恐怕不止缺药材,还缺粮食,陛下,可曾调运粮食过去?西南路途遥远,若接到那边的求救再运粮,岂不为时晚矣?”
嘉和帝又是一声冷笑:“皇后还是如此玲珑心思,屈居后宫真是可惜了。”
“陛下!”谢南栀上前两步,轻轻搭上了嘉和帝的手臂,“此时不是置气的时候,臣妾在与陛下好生商议。”
嘉和帝抬眼,望着年过四十仍旧面容姣好的谢南栀。
二人青梅竹马,年少夫妻,入主皇宫的第一日,他便免了她的跪拜之礼。他从不止将她当皇后对待。
她亦从来能拿捏好他的脾性。
知道如何能讨他欢心,如何能平息他的怒意。
登基二十余年,只有她,从始至终不曾惧过他。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
嘉和帝起身便甩掉了谢南栀搭过来的手。
谢南栀本就久病瘦弱,被带得一个踉跄,扶着桌案才勉强站住。
“西南疫事情态恶劣,缺粮少药,裴世子即将孤立无援!你满意了?!”嘉和帝不掩怒意的声音充斥在安静的勤政殿内,“朝臣各为党派,各有心思,民间有人煽风点火,借势发国难财,朝中有人里应外合,阻挠运粮,巴不得疫事扩散,去了西南的人饿死病死在那里,你满意了?!”
谢南栀的脸色愈发苍白,抖着唇道:“怎……怎么会……”
“怎么不会?”嘉和帝不比谢南栀,多年勤政,令他容颜远不如年轻时俊朗,只身上的帝王威仪愈发浓重。
但此刻他低垂眉眼,露出几分少见的嘲讽之意:“朕早就料到了,迟早会有这一日。”
语毕,并不打算与谢南栀多言,抬步欲出勤政殿。
“陛下!”谢南栀三步作两步,想要拦住嘉和帝,却因动作太急,一个摇晃跌倒在地上,只跪坐在地上抓住了嘉和帝的龙袍,“陛下,那……那召他回来罢?”
谢南栀惯来沉静的脸上难得地露出几分慌张,眼里也蓄满了眼泪:“召他回来罢陛下,朝中这么多人,为何偏偏谴他去呢?”
嘉和帝面上的嘲讽之意更加明显,垂眸望着自己一向最是“大公无私”的皇后:“他?哪个他?”
谢南栀面上一怔,眼泪滑落,温热的泪水刷掉她面上的脂粉,露出鼻骨侧一枚微不可见的小痣。
“哪个他?”嘉和帝又问一声。
高高在上的威严帝王,此时眼底亦有些发红。
一股酸胀之气堵在谢南栀胸口,叫她再无法发出任何一个音节,只眼泪顺着半仰的面颊滚滚落下。
嘉和帝仍旧低眸望着她,眼底那抹红色渐渐淡去。
谢南栀没有出声,只紧紧拽着他的龙袍,近乎哀求地看着他。
民间传言属实,嘉和帝宠爱皇后娘娘,但凡她提出的请求,甚少拒绝。
只是再炙热的心,也有凉透的那一日。
嘉和帝未有犹豫地拉开谢南栀拽着龙袍的手,提步离去。
只在离去前,留下一声嗟叹,久久萦绕在谢南栀耳边。
“阿栀,原是不该他去的。”
“原是无论如何,都不该他去的。”
空旷的勤政殿内,端庄淑雅的皇后娘娘,掩面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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