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神的太阳花园

第十六章 三花盈门

    白鱼、银鱼、白虾合称‘太湖三白’,是沿太湖的时令特产。姑苏自古的菜谱中,以这三种为食材的数不胜数。

    ‘三花盈门’是孙若涵从古籍中复原的一道官府菜。

    苏州的官府菜很多,过去官府衙门各有自己的菜单。刚开始只是为了迎合上官的口味,后来也作为一种官宦衙门圈中的文化而传承下来。这‘三花盈门’是古籍中记载的当年苏州织造府中流传的菜单中的一味主菜,主材取的是白虾。

    以虾脑、虾籽、虾仁作为‘三花’,口感清澈,营养丰富。

    取虾脑、虾籽的过程比较繁琐,很费人工,但对于孙若涵还说也只是个熟能生巧的事。相比豆芽里塞火腿肉那种为了炫技而炫技只为了讨好慈禧的菜肴,苏帮菜不屑于列入菜谱,真正的官府菜都是几百年中经历无数味蕾挑剔而成的味道。精致,而不做作。

    点了几味主菜,文徵明并没有急着放孙若涵去做,而是拉着他坐下。

    “我之前未问,孙先生你置办这花园花费几许?实不相瞒,王兄多年在外,如今归乡未置办家业,如今想要买个院子安家。”

    “这你可问错人了,我没买下这院子,也不知花费如何。”孙若涵笑道。

    他初入秘境,身上可没有什么银钱。这院子原本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只是受灾后家主遭了难,一家幸存的几口人平时也没有生计,早晚也只能将这院子卖了。孙若涵遇到了,索性租了东边一半的园子,西边的厢房依然是户主一家住着。

    一则户主已经人丁稀落,用不着这么大的屋子,而他赚的钱也能作为租金补贴给对方。双方都好说话,也就是双赢了。

    这院子,实则就是园林。

    所谓的苏州园林,其实过去也都是大户人家置办的家业,从没有供大众欣赏而建园林的说法。如果真的要买下,即使以他的本事,没个三五年的积蓄也买不下来。若放到后世,这样的园林没有十多亿是不要想建成的,光布置的太湖石都是天价。现在或许便宜许多,但也不是个小数目。

    “不过这一片的荒地很多,都是两年前受灾后荒下来的,若是有意不妨买下来自建,应当能更便宜一些。”孙若涵补充道。

    他说这话,只当是对方想要建个三五进的院落。虽然姑苏城历来繁华,寸土寸金,但赶上这个灾后重建的年岁,地恰好不太值钱。而如今灾民虽然被安置,闲余的也不少,愿意以工代赈,人工也算便宜,或许管一口饭就够了。

    王献臣想了想,默默点了点头。只是他想购置的却不是一两亩地,想造的也不是三五间院落。

    这一餐,文徵明既然不怕花钱,孙若涵自然也不怕赚钱,隔壁的老人小孩都等着钱粮度日呢。

    依苏州菜的上菜习俗,虾总是第一道热菜。当‘三花盈门’端入花园的那一刻,仿佛整个花园都安静了。

    重重吸了一口空气中的香味,就连在京中锦衣玉食都见惯了的王献臣也不由得失了神。按照当今天子的习气,常常在宫中设宴御请众臣,御膳房的手艺王献臣也是尝过的,可如今感觉竟远远没有孙先生的奇妙。

    文徵明更不客气,说是洗尘宴竟也不顾王献臣,当先舀了一勺。

    金黄的虾脑和虾籽颗粒分明的均匀撒在虾仁上,色泽分明,香味愈发浓郁。当那第一口触及舌尖的刹那,极致鲜味的刺激竟让他打了个寒颤,一时间连说话都忘了。

    裹着虾仁的颗粒,细细咬碎了,每一颗都是鲜香的宝藏,忍不住一颗一颗去体会,只一口就值得品尝玩味许久。

    直过了盏茶的功夫,他才回过神来。

    “这‘三花盈门’,果真是三花盈门,不亏以人生三大喜为名。”

    金榜题名时,那幸福的味道大约也是如此了,其他什么都不重要,只这一刻的享受。将那些不愉的、麻烦的都抛在了脑后。

    白居易曾著诗道:“劝君莫打三春鸟,子在巢中望母归”,后人又增言:“劝君莫食三月鲫,万千鱼仔在腹中。”,却没有人说‘劝君莫食五月虾’的说法。

    只因为虾籽那美味真让人舍弃不掉,如同蟹黄,一个仲夏、一个秋分,是姑苏人餐桌上无法割舍的美味,所以连老祖宗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这菜其实也没什么神奇。虽要花些功夫,做法也不繁琐,吃的就是白虾的新鲜。”

    孙若涵说的简单,文徵明和王献臣却不会当真。若是真如此简单,宫中御厨怎么做不出来?

    “得了,看来我真的要写字抵债了。”

    王献臣也吃的很享受,又很仔细,这是他多年没有尝到的家乡的滋味。

    其实在这个时代厨子的地位是不高的。有道是‘君子远庖厨’,每日里烹饪生禽,杀生染血,寻常人也会麻木,进而将杀生视为习以为常之事。儒家不是佛家,不禁杀生,但也有‘勿以恶小而为之’的说法,寻常杀鸡杀羊日日见血,这杀念积累了,防不住对人性也会漠视。

    用后世的话来理解,就是san值会降低。

    不过孙若涵这厨艺却让他有点看不懂,这等技艺近乎于道,让他捉摸不透。就像那句‘真可惜’一样,不是他纠结,而是当时年轻人说话时的感觉,仿佛走脱于尘世之外,这几日他时常会想起。

    一个懂得品味生活的人,同样是值得尊敬的。

    “孙先生,你在这里多日,敢问这附近可有荒地可选?”

    “附近的荒地?”孙若涵想了想,“倒也有,这园子后面不远有一座‘大弘寺’,荒凉许久了,不过多是水洼,不太适合建府。”

    主要是那片水洼太大都可以随意泊船了,若是建房子,怕是大半要浸在水里。

    苏州的寺庙不少,只是对于大弘寺这个名字孙若涵并没有印象,并非他能清楚苏州每一处寺庙,只是既然在这古城中间,若是能留到后世的定然不会寂寂无名。后世既然已无音讯,那肯定是没能再重建,就此湮没在历史中了。

    只是,孙若涵没听说过大弘寺,王献臣却惊呼了一声“竟是此地!”

    “王兄记得这里?”

    “徵明你不知,说起这大弘寺,或许与我也算有些缘分。”

    说起来,这大弘寺大约也是前年地震才荒了的,因为在前几年里面还有和尚。王献臣之所以知道此事,这倒是还与另一个名叫王阳明的朝臣有关。

    当年刘瑾将刘健、谢迁逐出朝堂,许多官员上奏都被东厂打压,死了不少人也贬了不少人,其中被贬的就有这王阳明。本是六品官的他被贬为贵州龙场驿驿丞,这近乎于流放了。

    按理说贵州和苏州八竿子打不着,不过因为王阳明赴贵州时走的是大运河,经江南往赣湘贵的路线,所以途径了苏州。他当时就在这大弘寺借住,却不想夜晚遭到了刘瑾东厂的追杀,若非庙里和尚提醒,或许已经一命呜呼。

    当时王阳明一路从大弘寺逃跑到太湖边,留了遗书、脱下鞋袜,假装已经投湖自杀,这才骗过追兵逃得一命。

    这么一想,他王献臣不也是得罪了刘瑾才来到此地吗?

    同样来到这大宏寺旁,两人处境何其相似,不得不说是个巧合。直觉的,他认为这个寺庙和他有某种宿命般的联系。

    这一餐吃得两人直呼过瘾,文徵明到底还是又留了一幅字。倒不是他缺钱买单,而是正如这位文大才子所言,心中有言欲诉,于是就有了诗、有了词。有人兴致来了爱唱歌,有人兴致来了爱跳舞,而对于文人墨客来说,兴致来了总爱写写画画。

    他写了,孙若涵自然也就收下了,没什么好客气的。唐伯虎的画,文徵明的字,用来装点他的太阳花园也相得益彰。

    晌午刚过,孙若涵就关上了院门,下午不打算再营业。就如在‘太阳花园’中一样,做菜本就是他兴致来了随手为之的事。

    “孙先生!”

    “是子谦啊,怎么,今天的功课做完了?”

    说话的是他租住的这处院落的园主之子,周鼎诚,字子谦。在两年前园主过世后,他也是这院里唯一的男丁了。他随着母亲生活,家里还有两个妹妹,都只是总角的年纪。周鼎诚自己也不过只有十四岁,但在父亲出事后就让私塾的先生给自己取了字,算是要顶起这个家。

    “这是今天赚的银钱,算好了,我四,你六。”

    子谦看着孙若涵手里的钱,却没有接。

    “孙先生,今后这钱你拿六成吧,或者七成也行。”少年说着,带着恳求的意味,“你以后就长住在这里,不要走,好不好?”

    一个十四岁的小孩,往日里总是装作成熟的样子,却毕竟只是个孩子。

    “可是,我的家不在这,总是要走的。”

    能遇上了也是缘分,但对孙若涵来说,这里毕竟只是一处秘境,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睁开了眼睛在太阳花园的阁楼上醒来了。他不能做任何不负责任的保证,哪怕这里或许只是虚幻的一个梦,但至少,他接触的这些人都是有血有肉。

    周鼎诚咬着唇,强迫自己不说出更卑微祈求的话。14岁,哪怕在这个时代也尚未行冠礼,依然未成年。但是这两年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丁已经让他尝到了生活的艰辛。哪怕他还有些家产,哪怕父亲也有一些朋友时常会来接济。但他从没见过有谁如孙先生这样。

    从容?洒脱?他没办法很好的形容,要知道孙先生初来此地时身无分文,可却从不会有人将他看做乞丐,谁见了也是深山中出来的隐士。

    他也想像孙先生这样,无论是面对高官名仕还是富贾乡绅都能从容不迫,仿佛世间没有能够难倒自己的事。

    半晌,孙若涵还是缓了缓语气,“你若有暇,可以跟我学做两个菜。虽说君子远庖厨,算不得什么高贵的行当,可学门手艺也算是安身之道。无论什么时候人总要吃饭,做厨师的总是能谋个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