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神的太阳花园

第二十四章 《万笏朝天图》

    话到此时应当点到为止,赏也领过了,话也说了两句,孙若涵本该告退。不过他的视线扫过包厢,却被角落里一副长长的木框吸引了。

    木框很长,十多米,甚至近二十米,上面绷着丝绢,放置在拼着的几张桌子上,放置于虎泉厅靠阴的一边。也就这虎泉厅的包厢够大,是‘魁星楼’最大的包厢,这才放置得下。

    因为靠着阴头里,刚开始孙若涵也没发现,此时见了不由被吸引。那显然是一副画作,不过没画完,成画的只有两三米,剩下的都还是空白。旁边摆放着一些颜料,大约在上菜之前还有人在作画,此时让画作晾干。

    孙若涵对古人的书画没什么研究,虽然收藏着唐伯虎的画、文徵明的字,也只是外行人看热闹而已。若是常来咖啡馆蹭画看的那位热爱书法作品的吴叔大约会很感兴趣,孙若涵本人却没什么关心。

    他只知绢画相对宣纸画确实价值更高。不止因为丝绢贵,而是能画绢画的,无一不是大师。正所谓“能画画的不一定能创作工笔,能创作工笔的不一定能创作绢本工笔”,能创作绢本工笔的画家可谓是千中无一。

    《清明上河图》、《洛神赋图》、《千里江山图》、《汉宫春晓图》……流传至今的这些国宝保存于各地博物馆,无一不是绢本工笔。

    事实上绢本本就是最古老的绘画方式,自唐代以前,宣纸工艺并未成熟,作画都是在丝绢之上。而江南盛产丝绸,特别是姑苏城,名满天下的‘苏作’中,丝绸工艺也包含在其近二十种工艺之中。

    “哦,这几日我们几人要在此地叨扰了,这虎泉厅我们包下半月。”见孙若涵的视线看向房间的角落,范先生以为是大厨对他们在包厢里大动干戈不满,所以解释道。

    “包下半个月?“

    “对,已经和东家说好,所以这几日的饭菜,都要孙大厨多费心了。”

    因为皇帝要来,木渎也是前几次南巡时乾隆必来的地方,所以这几日早就净街了。别看此时望去街上人头热闹,实则一个个都是在‘彩排’的,几乎没有真正的游客,这段时间酒楼的生意想必会大受影响。所以东家会同意让人包下虎泉厅也并不奇怪。

    更何况,出自豪门范家的范先生,在木渎可算是真正的地头蛇,天平山脚下一片都是人家的封地,就连‘魁星楼’实则也在范家的封地之上。能喊五品官的织造使都能随口称“老曹”,一般人可得罪不起。

    “这画要画半个月吗?”

    孙若涵猜到,既然他们包下这虎泉厅,大概就是为了作画的事。

    “恐怕还不止。文人作画乃是雅事,非贩夫走卒劳役的工期,算不定时间,只道是尽力尽快完成。”范先生摇头道,“之前已经和东家说了,还望孙大厨也和楼里的厨人、杂役关照一下,这包厢平日里多费心看顾,我等若是休息、离开之时,闲杂人等切勿进来,便是洒扫之时也要注意,切不可沾上水污泥垢。这《万笏朝天图》之后是要敬献给陛下的,当不得丝毫闪失。”

    弄坏了进贡之物的罪名不是任何人可以担待的,包括范先生本人也是如此。

    孙若涵这才知道这画卷的名称,是叫《万笏朝天图》?没什么印象,不过既然是进贡紫禁城的,若是能留存到后世大概也能算是极珍贵的文物。

    孙若涵听着又向那边望了一眼。

    “不过,孙大厨若有心,却也不妨一观。”见孙若涵几次眼睛瞄向那里,范先生也不避讳,主动相邀道。

    孙若涵确实有点好奇,这种珍贵文物,以后大概也只能隔着博物馆的玻璃才能看到,他也不矫情,随着范先生走过去。在靠近画作大概两米距离时停了下来。

    离得这么近他终于看清了,这画完全就是写实的工笔画,画得正是周边的景色,已经画成的两米多的画卷上,画的是天平山,能看清高义园的石牌楼,甚至还有乾隆本人前次下江南时在天平山所作的题词。

    山脚下行人接踵摩肩,还有各路插着旌旗骑马的官员。

    “这是皇帝南巡的图画?”

    “对,陛下还有八九日就要到了,老夫作为范家家主,接了迎圣的差事。巡抚大人让老夫作一副长卷画,在陛下回京时奉上。老夫虽为范家子孙,却愧对先祖,不擅丹青,于是相邀各位好友,都是吴门画派的大师。”

    他指的当然是包厢中的另外三人。三名画师均道是不敢当。

    “范先生相邀,我等自当是全力以赴,敬献圣上之物不敢有丝毫差池。“

    这些画师都是当代吴门画派的泰斗,若是寻常的纨绔豪门,或许文人墨客自诩清高,不愿五斗米折腰,但范家不同,非但从未有过劣迹,数百年间颇受敬重。

    这次范先生相邀,他们也确实是真心鼎力相助。

    相传当年范仲淹得知天平山下是一片风水宝地,有人劝其大兴祖宅,范仲淹却道:即是风水宝地,那就应当用作教书育人,宝地之上岂能占用修府?理当兴修学堂才是。范家后人也都遵从祖训,于是这片‘范家封地’,除了范家祠堂占了极小的一片之外,长久以来实则都用在为周边的孩童启蒙开智。

    哪怕延续至后世也是如此,这里坐落的是木渎高级中学与范仲淹实验小学。

    【孝道当竭力,忠勇表丹诚;兄弟互相助,慈悲无过境。勤读圣贤书,尊师如重亲;礼义勿疏狂,逊让敦睦邻……】这是范文正公留给范家子孙的百字家训,范家历代家主始终秉承,故而虽是数百年‘豪门’,却丝毫不会让任何人生厌。

    这或许也是朝代更迭,历代皇室都从未剥夺范家尊仪的原因。

    “只不过,这陛下南巡的绢图倒有一事麻烦。老夫受巡抚大人之命接驾,自然是能面见圣人,可这三位大师却通融不得,见不得陛下龙颜,又如何作画?“

    事实上在开饭之前,他们几人在包厢中就在讨论这个。

    乾隆南巡每到一处,说是万民朝拜,这‘万民’每一个可都是精挑细选的,哪怕是路上扮演个杂货郎,那名额也是要反复斟酌、上查三代的,绝不会疏漏任何一个寻常百姓。

    范瑶作为范家家主被通知接驾,当然能够觐见乾隆的,可他不会作画,而真正操手的这三位画师却没资格见皇帝。要知道,这《万笏朝天图》本就画的是陛下几日后游览天平山的盛况,皇帝才是这幅画的中心,若是高矮肥瘦画错了,或是五官稍有错漏,那都是大不敬的罪名。

    “这事确实麻烦,不过我也只是个厨子,若是做菜义不容辞,这吟诗作画的,就没办法与范先生分忧了。“

    “啊,孙大厨切勿介意,老夫只是随口抱怨,并无让掌厨劳神费心的意思。”

    随后几日,这几人在魁星楼白日作画、晚间离去,范家祖宅就在天平山下离得不远,自然有厢房安排,有时作画晚了,便也就在魁星楼里开个包厢休息。

    而孙若涵除了料理虎泉厅的一日三餐,魁星楼的散客越发少了,平日里也颇为清闲。每日看着窗外许多人一遍遍‘彩排’,就当是猴戏,也乐得自在。

    乾隆三十年,二月辛丑日(25日)

    书记:乾隆御舟至苏州府,上诣皇太后行宫问安。驻跸苏州府行宫。

    终于来了,对于整个姑苏城的官员来说,皇帝驾临都是天大的事。却与孙若涵没关系,他只是想着,张东官大概见到皇帝了吧?

    事实上,张东官早在十天前就见了皇帝。

    织造使普福擅长拍马溜须,早在二月十五,就领着张东官一路北去接驾。那日龙舟甚至还未到扬州府主营,尚在宝应的海棠庵驻跸,等不及的普福就给总管马国用塞了一大笔‘人事’,挤进了进膳的队伍,一清早就让张东官去敬献早膳了。

    普福曹荦的举止让人不齿,可没人敢非议,因为他的这一步因为张东官的‘亮眼’,果真龙颜大悦。

    张东官的手艺确实不错,很得乾隆受用,当时便赏了银馃二两。当日晚宴时龙舟驻跸崇家湾大营码头,又命张东官进膳。这次没塞银子,是皇帝亲下的御旨。

    十六日、十七日,之后每一天,张东官都被乾隆下令进贡膳食。至此,张东官便常随龙舟,成了皇帝面前专职御膳人。

    至二十五日,龙舟驻跸苏州府,乾隆下榻苏州织造署行宫,也是到了张东官的‘主场’。

    “张爱卿,你这‘苏造汤’这可谓是人间一绝啊。”

    “草民叩谢圣恩,当不得陛下赞誉。”西花园中,张东官正跪在凉亭前给乾隆进贡午膳。

    燕窝鸡丝一品、万年青炖肉一品、八宝葫芦鸭一品,最中央的则是一锅炖肉汤。汤色浓郁,酥烂细腻,乾隆尝了一口便停不下筷子了,只叫一大块五花都吃完,才意犹未尽的抹抹嘴。

    “你这‘草民’之称不妥,朕昨日便赐了六品顶戴,这称谓该改改了。”

    “啊?”张东官有些失措,昨天皇帝确实说了赐官的话,但那是酒后之言。当时乾隆醉的有些不清醒,张东官也没当回事,只当是随口一提的玩笑话罢了。

    哪有人一步就从平民之身跨到六品的?自己只是个厨子,还是汉人,十年寒窗的状元郎都没这待遇。

    “可是,陛下您昨日不是醉酒了……”

    “君无戏言,何来醉酒之说?”

    事实上乾隆昨天确实是喝醉了,但作为皇帝,说出去的话就是天宪。伴君如伴虎便是如此,哪怕是撒泼的酒话,说出去了便不能收回。更何况,张东官的手艺本就让他满意,也愿意带去紫禁城的御膳房。六品的御膳官,足以做个膳房总管。

    当然,这总管并非‘太监’,御医、御厨无论哪个朝代都没有净身的说法。

    正六品,在地方上已经是顶大的官员。若是文官就是知县、通判,武官则是营千总。正如百姓俗话中的‘县太爷’,天高皇帝远时也是跺跺脚能响的人物,多少人钻营一生也爬不上的位置。不过对于皇帝来说,那就是个芝麻绿豆的小官,说赐也就赐了。

    “记得朕初至江南是十四年前,这江南美食颇得朕心意,回京后寻了些能做南菜的厨子,在御膳房设了个‘苏造铺’,时常也会尝尝江南的口味。说来也巧,当年初设‘苏造铺’,总管也叫张东官,原是从苏州去江宁的陈家当厨役的,被朕带去了紫禁城,只是两年前告老还乡了。所以朕一听你这名字就觉得巧妙。”

    还有这事,这张东官还真不知道。

    “朕看你的厨艺比当年的‘张东官’更好,苏造铺缺了首席,正该有你补上。赐你六品顶戴,虽是酒话,如今想来也并无不妥。恐怕你张东官如今也是‘苏菜第一人’了吧?”乾隆说着笑了几声,“领了御膳总管之职,日后就由你执掌‘苏造铺’。不但朕一人有口福,将来宴请朝堂诸公,也都能尝尝这江南美食。”

    将江南菜带入皇宫,改变汉菜低人一等的地位,这正是张东官梦寐以求的,当下也不再犹豫,拜下谢恩。

    一介白身,半日之间平步青云,张东官情绪有些不稳,激动之下道了声:“草民、微臣自当竭力,只是当不得‘苏菜第一人’,这姑苏城中……”

    话才开个头,张东官就后悔了。也是他冒然当了官,心情一时没把持住,被皇帝赞了一句‘苏菜第一人’,让他受之有愧,天家当前不敢冒领,这才冒失间开了口。

    可随之又想到孙若涵不愿拜见皇帝的态度,只怕说了反而不妙。

    但这半句话已经被皇帝听到了。

    “怎么,姑苏城里还有比你张东官厨艺更好的?”

    张东官犹豫了一下,但话已至此也不能不说,否则便是欺君了。只盼着孙先生别怪罪自己多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