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神的太阳花园

第二十八章 食神

    “哎哟我的祖宗诶,你怎么还在这晃悠着,还敢让万岁爷等着?老奴在皇宫里呆了一辈子都没见过,这算是见识到了。”

    “等我?菜不都让公公你端进去了吗?”

    “怎么着,你还不想面圣?”

    马国用奇道。他过去在宫里可收过不少请托,多少人为了能有一次面圣的机会,珠宝银两止不住的塞。万岁素来爱摆宴,一些皇帝亲临的宴会,那些达官显贵想要挤进去,为了一个名额,金银、人情不知要使多少。只要在万岁爷面前稍许留下点印象,飞黄腾达不在话下。

    可眼前这人呢,竟还有闲心思在这里看鱼?

    “没工夫耍嘴皮子,快跟我进来。”

    万岁爷要见这厨子,马国用拽住孙若涵袖子,半拉半劝的进了虎泉厅。

    “启禀万岁,孙掌厨到。”马国用说着给孙若涵使了个眼色,让他快跪下,可那木头人却仿佛没看见。

    这也是孙若涵不太愿意来见乾隆的原因,有清一朝的人特别爱下跪,到后来这已经不是什么屈辱,百姓见官跪,下位者见上位者跪,膝盖一跪几乎成了打招呼的方式,只是孙若涵有点接受不得。

    后世人若要下跪,一般都是祭扫时跪祖宗,或是同事、好友家人过世,随礼时去跪一跪也是应当。但对活人下跪还是有些膈应的。

    好在乾隆也没太在意。

    “让朕瞧瞧,孙掌厨,可真是年轻有为啊。你这菜朕都尝了,哪怕宫里那些一辈子在灶台上打转的御厨也做不出。瞧你这年纪,今年可有二十五?”

    “二十有四。”实际是三十四,不过既然回溯了十年,他也可以大大方方的承认自己的身体年龄是二十四岁。

    “嘿,二十四!”乾隆指着孙若涵,看向文武官员。

    周边一群一品、二品的朝官,也不管说些什么,都是止不住啧啧地附和,倒不像是夸奖孙若涵,尽是在给皇帝捧哏。

    “朕想着,就算打娘胎里练厨艺,二十四年,谁能练出这样的本事?你说是不是,张卿。”乾隆这话是问张东官。

    “微臣浸淫厨艺之道四十余年,自知厨艺远不如孙先生。可知这天分多是天生的,都说勤能补拙,也多是安慰常人之言罢了。”

    要说张东官确实有些失落,多年来他在姑苏城里各路饭店都闯过,累名主厨都曾切磋,得了个‘姑苏第一厨’的称号,虽不至于自傲,却也想着一身厨艺已登大雅之堂,便是献于天子家也是不虚。却没想到,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就在厨艺上剩了自己。

    他并不是嫉妒。只是想着,一展抱负完成夙愿,将这汉人的餐饮推到宫廷的御宴上,满汉一家再不低人一等,这事或许孙若涵比自己更合适。

    “嗯。”乾隆应了一声,也不再多说。

    他面前的那盘‘朱果酿肉’,短短几分钟就去了大半。他又用筷子夹了一口紫藤马兰,果然是清爽解腻,口齿间满是春日的花香。

    紫藤同槐花一样,都是春日开花,花朵在汉地被当做常见的菜蔬。层层叠叠长在藤蔓上,如同串串的紫葡萄,优雅静谧。

    而马兰头更是春天的象征。春归大地,马兰花开。当然,马兰头并不是马兰花,前者菊科,是一种野菜;后者鸢尾科,是观赏的野花。那是两种毫无关联的作物。但是‘马兰’两字仿佛本身就带着春天的气息,浸润在童谣中、诗歌中。一旦出现在婉转的歌声中,早就让人分不清说的是野菜还是野花。

    “孙掌厨确实大才,马总管,取两颗足量的银馃子赐给孙掌厨。”

    “喳!”

    马国用当下去取了银馃子,一两一个。

    “谢过陛下!”孙若涵也不推辞。

    二两银子,似乎不多,以这个时代的购买力,大约相当于后世几千元。普通人给小费是多了,碰到马云、马化腾,这样出手就算不得巨款了,更别提是皇帝。

    但御赐之物当然不同,御赐的银馃子都带着皇家特有的印纹,私造是要杀头的。那便超脱了银子本身的价值。

    哪怕京中大员,得到皇帝赏赐的银馃也要在家设案供奉的,那是荣耀,就像把奥运金牌熔了取镀金和嵌银拿来用一样,绝不会有人把御赐之物当做普通的银子去花销。

    这样的银馃子张东官也得过,就在他随着普福提前去宝应接驾献菜的时候,不过只有一颗,已是圣眷在隆。乾隆平日里给其他人赏赐,大约也是一颗一颗给。这本就是个荣誉证明,御赐之物可以传给后代。

    这当然不是什么丹书铁卷,可在家里这么一供,平日里得罪了人,就算县令、府台过来,开口“这是当今圣上所赐”,见了这御赐之物跪不跪?本来要找麻烦的,这一跪,麻烦当然也就说不出口了。

    一次赏了两颗,那是不常见的,可见是真喜欢。

    人见了,赏也赏了,该能走了吧?孙若涵心想。

    可并不。

    乾隆突然站起身,踱步走到虎泉厅后面,此时铺在绢画上防尘的纱罩早就拿开了,一副只完成了一半的巨幅长卷就这么呈现着。

    “孙掌厨的这几个伙计,不是魁星楼的伙计吧?”

    孙若涵低头,看着依然跪着仿佛抖成筛子的三个画师,知道他们定然早就开口坦白了。也是,这个时代的人,面对皇帝谁敢说谎?

    “确实不是,这三位是姑苏城里有名的画师,传承吴门画派,都是了不起的先生。”

    没想到孙若涵接话这么轻松,乾隆也愣了一下,不管自己怎么想的,任谁在这情况下,也该跪下谢罪才是。反到让乾隆有些不会了,他咳了一声,继续道。

    “要画朕的画像,所以冒充酒楼的伙计,你可知道这是欺君?”

    乾隆的神色看不出喜怒,周边众臣大气都不敢出,只怕是天威难测,若是雷霆之怒被殃及,那可真是无妄之灾。反而是当事的厨子,不知是愣的还是傻的,依然不见谢罪。

    “回陛下,先人有言,‘君子可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陛下既是一国之君,如此欺一欺,大概也是无碍的吧。”

    君子可以被合乎道理、没有恶意的言语所欺骗,难得糊涂,却能明察奸诘小人的谎言,明察秋毫。

    大约没想过会有人敢如此对皇帝说话,一口承认‘欺君’,甚至还扬言‘欺一欺也无妨’,整个虎泉厅一片安静,半晌,乾隆笑了。

    “得其所哉,得其所哉!”

    一旁的马国用看的目瞪口呆。这也行?这人该不会是万岁爷私生子吧,不对,就算太子都不敢这么说话。

    君子可欺之以方?这叫什么话,要是他老马敢这么欺一欺,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你们三人也起来吧。”

    得了乾隆允许,三名画师战战兢兢地起身。

    “这画朕看了,画的不错,用笔细致,金粉着墨磅礴大气。此画可有名字?”

    “回万岁爷,此画名为《万笏朝天图》。”王姓的画师小心道,也不敢抬头面圣,说是让他们偷偷见一见皇帝的,可真踏进了这包间,三人连头都不敢抬,半点都不敢往上看。

    “万笏朝天?名字不错。既然要画,那就用心的画。都把头抬起来,朕的样子可看清了?待回京后,朕就等着你们的《万笏朝天图》。”

    “草民遵旨。”那三人激动的又拜了。

    这事就算揭过。乾隆回了餐桌坐下,桌上就最后上餐的一盘点心还没用过。

    “你这点心取名‘春日偶得’,可有什么说道?”

    “‘春日偶得’,自然就是春日偶得,没什么说道。草民见这二月的江南春光明媚,望帝崔耕,便随手一做。”

    “只是随手吗?”乾隆捻起一块点心,尝了一口。或是偶然,此时一阵暖风穿过厅堂,带来了百花、青草、泥土的气息。让人宛如入了画中,一副二月江南的画。

    乾隆吸了吸鼻子,他愕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站在了一片花园之中。苍翠欲滴的绿色中点缀的是五彩斑斓。一众官员不见了,侍卫不见了,魁星楼也不见了,自己在毫无察觉之下踏入了另一片天地。

    这是哪里?

    乾隆却发现自己并不惊慌,因为冥冥中他知道,自己只是在‘画’中。果然,片刻之后,随着味蕾中余味消散,他又回到了魁星楼中。

    恍然如梦。

    “刚才那是什么?”乾隆问道。

    周围的官员侍从皆不知皇帝所问何事,因为在他们的视角中,皇帝只是吃了一口点心然后闭上了眼睛,仿佛在细细咀嚼,然后安静了半盏茶的时间睁开,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异样。

    能回答他的只有孙若涵。

    “那是草民所绘制的‘画’,画师工笔作画,厨师用的自然是这舌间五味。春日偶得,那是草民所见的一片春光罢了。”

    乾隆沉默了半晌,再说话间,言语中竟带了一些恭敬:“朕尝闻东晋陶公所言捕鱼人误入桃源,只当是神怪杂谈。刚才那个,莫非就是‘桃花源’?”

    孙若涵想了想,本来要否认的,但又不太确定,“或许是,或许不是,草民也不确定。”

    “那么朕猜想,此时若请孙先生随朕入宫,孙先生大概不会答应?”

    “还请陛下恕罪,山野小民,怕是不惯京师紫禁城的束缚。”

    果然是拒绝了,乾隆却发现,自己竟不觉得出乎意料。

    “圣祖在世时朕还是幼年,曾见皇爷爷举办千叟宴。宴中珍馐不分满汉,那盛景朕至今难忘。只可惜,当时宫中只有满人厨师,汉菜也均出于满厨之手,少了几分风味,算不得真正的满汉全席。”乾隆自顾自说道,“朕一直心有遗憾。今年朕也已经五十有五,还有五年便是花甲之岁,只希望在朕六十大寿时也办一场千叟宴,宴请五湖四海的百姓,不分满汉。届时能真正将正宗的满菜、汉菜列入一席之中,那才是真正的满汉全席,孙先生可愿达成朕多年夙愿?”

    话已至此,一般人早已推拖不得,更别说开口的还是皇帝。自从雍正驾崩,乾隆登基至今已有三十年,这三十年从来是口含天宪,何曾有开口求过人?

    但孙若涵依然是摇头。

    “陛下,满汉全席有张东官就足矣,首席御厨张东官,他必不会让您失望。想来那一场千叟宴、那一桌满汉全席,哪怕在百年后、两百年后依然会被世人津津乐道。但那盛况不属于草民,在下就此告退了。”

    孙若涵说着,往后退了两步,眼看着要退到门边。马国用要去拦,门口的侍卫也要阻拦,却在一个恍惚之间不见了人影。

    “人呢?”马国用愕然道,与站在门口的兵卒面面相觑,不信邪的跑出门外,整个中庭丝毫不见人影。又问了外面候着的百十名禁军,却答之并未见人走出虎泉厅。

    “陛、陛下,那人,那孙掌厨光天化日的不见了!”

    乾隆也很是惊愕,但片刻后他平复了心情,看着桌上剩下的几块点心,随后向同样惊讶的张东官问到:“张卿,你说,这世间可真有食神?”

    “回陛下,臣不知。”

    子不语怪力乱神,所以‘不知’,本身也是一种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