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神的太阳花园

第二十九章 余音

    乾隆三十年,张东官奉旨入宫,赐六品顶戴,掌御膳房苏造铺。

    之后的十九年,是一代御厨的神话。

    十九年中,张东官以自身的苏菜厨艺为根基,融合南北菜肴,对整个清宫御膳进行改革。原本充斥宫廷粗旷的烤肉、面饼,被精致的糖醋樱桃肉、燕窝肥鸡丝、海参烩蹄筋等菜肴所取代。无论是在紫禁城中,还是出巡、行宫避暑,张东官皆随驾出行。

    乾隆能离得了任何一位嫔妃,却离不了张东官。

    而张东官集厨艺以大成的,便是那一桌满汉全席。他在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最鼎盛的时刻,奏响了封建时代华夏饮食文化的最后一篇华丽乐章,留于青史之中。

    后世的人们依然会在偶尔闲暇时畅想一下,那汇聚了大江南北风味的一百零八道菜肴,在它们齐聚一堂时盛大的光景。传菜的、奏名的、陪席的,以及那坐在主位的皇帝,都印刻在时光中成了一幅画。

    满汉全席已经失传,确切的说,满汉全席本身并不存在。它不是一个有着正规制式的宴席,无论何时,将满菜与汉菜同列于一席中,都能叫满汉全席。既然没有定制,那么谁都能做满汉全席,北地的烤肉、饽饽,汉地的烹煮炒蔬,便是在大排档上点那一桌,凑了南北几个菜,说自己是满汉全席亦无不可。

    而传说中的那场宴席,只是张东官个人的一次盛大演奏,给好大喜功的乾隆又一个彰显所谓‘盛世繁华’的舞台。一百零八道来自大江南北的菜肴,犹如一次梦幻的巡游。空前,且绝后。

    但一场只有皇帝一人吃过的宴席,不能,也没有资格作为华夏的列席名宴。因为只有属于百姓的,才是国家的,才能代表华夏。

    空前绝后的满汉全席,就如盛夏的一场烟花大会,绽放过,震撼过,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只待天明之后,了无痕迹。只留下一段故事,一段传说。

    乾隆四十九年

    龙舟随着大运河而下,这是乾隆第六次南巡。七十四岁早过了古稀之年,身体已经不太适合长途跋涉的他,不知道自己将来是否还有出巡的机会。

    而历史告诉我们,这确实是他有生之年的最后一次下江南。

    龙舟在运河中破水而行,遇到水流平缓、风静帆停时,便有两岸的纤夫负舟拉纤。在当年杨广所开辟的运河中,一路浩浩荡荡。

    三月初六,龙舟停泊在了姑苏城的码头。这一切一如十九年前,也如乾隆之前五次的南巡,龙舟旁的岸边依然是万人空巷。齐聚的‘百姓’,焚香的、跪迎的、高呼万岁的。乾隆站在船头看着,却突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张爱卿”

    “臣在”说话的张东官已是老迈,人生七十古来稀,而他也已经七十多岁。

    乾隆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有些不舍,但还是开口道:“这些年来,劳苦爱卿打点朕的御膳。这次回了姑苏城,不用再随朕回京了。”

    入仕为官当然想着步步高升,但对于老迈的官员,能够恩许乞骸骨,荣归故里才是圆满。特别是那紫禁城中,能够安然功成身退的,或许不足半数。宦海沉浮的功名利禄,无异于附骨之毒,毒人也毒己。

    张东官闻言也是五内杂陈,更多的是喜悦。

    “臣,谢陛下天恩!”他想跪下谢恩,可他的腿脚已不允许他做出这样的动作。

    “爱卿免礼。”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这话对谁都有用,哪怕是皇帝。

    乾隆突然觉得有些冷,御前太监赶紧给他披了身衣裳。太监并不是马国用,而是名叫李玉。至于马国用,或许荣养了,或许死了,在宫廷里人来人走这是常事,不会有人记挂。哪怕常伴于皇帝身边的太监同样如此。

    衣服裹着抵御了早春的风。但乾隆冷的并不是身体,只是曲终人散之时,总让人有些凄凉。

    “来人!给张爱卿赐御马代步。”

    “喳!”

    能在皇帝身边骑马,在乾隆一朝已是无上恩典。李玉牵来了御马,一身洁白没有丝毫杂色。在宫里,他已经是无数人需要巴结的,可面对万岁的宠臣,李玉却不敢有丝毫怠慢,甚至亲自扶着张东官上了马。

    “万岁爷摆驾织造署!”

    李玉唱罢,队伍缓缓行进了。

    依然是去苏州织造署的行宫,这里也是张东官曾经走出的地方,只是织造使早已不是当年的普福。

    福兮祸也。

    那一年,凭着举荐张东官的功劳,乾隆念情,曹荦果然如愿升迁,甚至破格提任两淮都转盐运使,五品官直接跨到从三品,可谓是一步登天。而盐运使,更是流油的实权官职,可谓是老鼠掉进了大米缸。

    然而短短三年,乾隆三十三年,震惊朝野上下的“两淮盐引案”直达天听。两淮盐商不满多年来的盘剥索贿,不惜玉石俱焚,联名举奏。曹荦或许有些冤枉,盐运使盘剥盐商早有数十年的历史,而他仅仅接了三年的班。老上司江苏巡抚庄有恭在去年卒于任上,接任的巡抚彰宝丝毫没有给他兜底的打算。

    一同被处理的当然有多名官员。别人或许还能托人打点,而作为直接责任人的两淮都转盐运使,曹荦难辞其咎,避无可避。况且,从五品官一步登天的他在朝中也来不及结实他人,打点关系。作为首当其冲的一字号犯官,在乾隆三十三年的九月,普福曹荦被皇帝亲自朱笔御勾,秋后问斩。

    与曾经远房的曹家一般,这一支曹家再次被抄家流放,换得一片白茫茫。

    盛极而衰,不外如是。只靠拍虚遛马,德位不配终不是好事。

    织造署中的亭台楼阁依旧是记忆中的样子,十九年的时间,恍若一梦。张东官所陌生的织造使跪迎御驾,安置皇帝入行宫休息。

    “张爱卿,你腿脚不便,接下来就不用跟随朕了。对了,朕记得内务府在姑苏城外的灵岩山下有一处皇庄,可有此事?”

    “陛下所记不差!”李玉赶紧道。事实上,哪怕之前没有皇庄,在乾隆开口后,那里也必须有皇庄。

    “那庄子就赐给爱卿颐养天年吧。”乾隆想了想继续道:“想来朕也好阵子没有尝到爱卿的手艺了。自朕从先帝手中继承大宝,至明年就是五十年了,朕决定效仿圣祖再办一场‘千叟宴’。前日里刚提,就被爱卿你推脱了,推给了自己徒弟。”

    “谢万岁隆恩,陛下恕罪,臣老迈,确实无力再统筹此等大宴。”

    “朕不是在怪你,只是有些可惜罢了。想来你和朕年岁相仿,朕平日里批奏折也常常力不从心,岁月不饶人啊。”乾隆摆摆手,示意自己只是随口一提。他在西花园里走了几步,便觉得有些疲惫,走回凉亭里坐下。“不过,今日里就在这织造署,爱卿就最后给朕再做一道菜肴吧。”

    “臣遵旨!”

    十九年,真是转眼的时间。当年孑然一身入了紫禁城,如今荣归故里,拖着的是衰老的残躯。但当张东官站到灶台前,握起厨刀的那一刻,一切又变了。御前首厨,苏造龙厨,这一刻,七十多岁的他竟比十九年前更有气势。

    最后一膳,做什么呢?他眼睛看向窗外。已经模糊不清的记忆,却渐渐清晰。

    “劳驾,替我去摘些鲜嫩的野菜回来。”他对厨房里的禁军道。

    给皇帝做菜,必须有人看护,这是祖制。不过面对张东官,如今这个‘看护’也就是字面上的保护、听从调遣的意思了。领班的将领没有二话,忙安排几个军士去摘菜。

    并没有让乾隆等太久,很快,御膳就端到了乾隆的案头。

    没有什么大鱼大肉,也不是平日里的苏式名菜,更不是那些精贵的鱼翅燕窝,摆在乾隆面前的只是一道简单的点心。

    “这便是爱卿的收官之作?”乾隆有些好奇,不知这看似简单的点心有何乾坤,“这点心可有什么说法?”

    “回陛下,没什么说法,只是臣看这江南的春景,有感而发,随手而做。”

    “随手而做?”乾隆一时有些恍惚,“这话听着耳熟,是了。这话他说过。”

    张东官知道乾隆口中的那个‘他’,那个哪怕过了十九年依然让皇帝记忆深刻,也让张东官自己恍如昨日的人。

    此后的十九年中,乾隆不止一次的命人寻找过,苏州、扬州、杭州,还有更远的地方,但终究了无音讯。那位孙先生,神秘的除了一个名字什么都没有留下。

    真如《桃花源记》中所言一般。

    世间可真有食神?

    乾隆曾如此问,当时的张东官无法回答。此时的他呢?依稀间有些感悟,但最终也只能默然不语。

    “人老了,总是会想起过去的事。”乾隆感慨道,也不用筷子,捏起了点心就放进了嘴里。细细咀嚼后,似是回味,沉默了良久。“张爱卿,你这点心啊,真有了当年朕尝到的那几分味道。这点心叫何名?”

    “回陛下,因这春日有感,随手所作,臣还未细想。”他犹豫了一下,又看了看这西花园满眼的春景。“不如,就叫‘寻春江南’吧?”

    “寻春江南?不错,李玉,给朕将张爱卿的菜谱记下。”

    “喳!”李玉用他那公鸭子嗓音赶紧道。

    乾隆四十九年的这一别,是乾隆最后一次见到张东官,也是张东官这个名字最后一次出现于历史文献的记载。

    时光流转,岁月更迭。

    江山代有才人出,张东官的故事止步于历史中的笔墨,只给后人留下只字片语的臆想。

    没有食神,或者每个人都是食神。

    2007年,天津博物馆

    馆内有许多旧时宫廷的珍藏,其中有一副长达17米的巨幅绢画,乃是溥仪自宫中盗出私售,后被民间人士收购捐赠。

    画中各类人物2000余个,卷首钤印“宣统御览之宝”印玺。

    这是国宝《万笏朝天图》

    三十里万人空巷,无数百姓夹道欢迎。孙若涵并不知道,原本这皇帝所在的位置会被一枚黄色伞盖所取代,因为民间画师本就无缘得见皇帝。但此刻,乾隆却得意的在画中受着万民朝拜。

    但这无关紧要,无论是对孙若涵,对这幅画,还是其他,都是细枝末节之事。

    【第六卷《江南食话》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