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阳以杀

第一章 权臣

    “大王,就在前面!”

    “大王!奴婢亲眼看见了,那贱人就躲在里面!”

    “大王留神,前面地砖有些坑洼。”

    ……

    “大胆!这是太庙,尔们怎敢放肆……啊!”

    ……

    一声惨叫,终曲了喧嚣。

    寂静之后,咚!

    太庙大门被一脚踢开。

    玄王韩川启,左手拎着一颗沥干血液的人头,右臂夸张地伸展着,哈哈大笑,健步入殿。他四十多岁年纪,身长臂粗,虎背熊腰,脸如猪胆,颊生虬髯。身后一众亲信,都是玉带悬刀,趾高气扬,全然不顾宫禁法度。

    韩川启略略躬身,也不下拜:“玄王韩川启,拜见天子!”

    大乾的皇帝拓跋谒,年未弱冠,额似苦竹,横生皱纹。他颤颤巍巍地站在历代先帝的神位之前,用自己单薄的身子,将满脸泪痕的皇后刘氏护住。与魁梧的韩川启相比,皇帝矮了不止一头。

    皇帝惨白脸上挤出一个诚挚的微笑:“听说亚父得胜还朝,朕不胜欣喜,正要去城郊迎接……”

    “天子!”

    皇帝的话尚未说完,韩川启竟出声打断。他将拎着的人头高举过顶,似在向诸帝王的牌位炫耀:“开阳州刺史刘畅孝,私通贼寇,兴兵作乱,图谋社稷,罪大恶极!”

    “业已诛杀,首级在此!”

    “哥哥!”皇后刘氏看向人头,霎时啼泪满面。她匍匐欲前,却已双手失力。

    韩川启提着人头,朝着皇后刘氏虚点:“按大乾律,当夷三族。”

    说罢,玄王亲信得令,一拥而上,将要逞凶。

    “住手!”

    皇帝鼓足了勇气,展双手挡住众人,口中厉声喝斥:“后妃有罪,内宫自有法度,尔等怎能放肆!”

    众人大都止步,单有一人快步逼近皇帝,义正辞严地慷慨大喊:

    “妖后谋反,意欲行刺,微臣前来护驾!”

    这人随母姓井,叫做井垣。他嚷嚷着护驾,却将皇帝推开。一把捋过皇后的衣带,生拉硬扯,将她押至韩川启面前。

    皇后挣扎不过,大骂井垣:“你这贼野种!快放手!”

    井垣是玄王韩川启的私生子,他的母亲是一名犒军的西域舞姬,连妾的名份都没有。

    一般正妻所生的,为嫡;妾室所出的,为庶;他这类太过卑微了,只能算野种。加之韩川启一向喜爱美色,这类子嗣太多,通常不被承认。

    只因井垣颇有才干,为人圆滑,锐意进取,又阴狠毒辣,所以刚二十岁就已经任职校事府的内曹校事,主管国内的监察刺探。他也就成为少数被韩川启承认的私生子之一,但不能随父姓。

    皇后早就了解井垣出身,知其低贱,便照着痛处骂个不停。

    井垣面上不恼,只是在手上用力,疼得皇后连连哀嚎,骂声方止。

    皇帝手足无措,奔至韩川启身侧,试图解释:

    “亚父且饶皇后性命,刘刺史……刘贼……远在开阳谋反,皇后久居深宫,早已断绝往来。况且皇后近来侍奉朕,可能已有身孕……”

    “呵。”

    韩川启冷哼一声,又打断了皇帝的话:“自刘畅孝谋逆以来,天子你就心神不定,睡梦间也常惊醒……已有两个多月不能人道了吧!”

    如此不堪之事被当众揭露,皇帝大骇,呆立在原地:“亚父怎知!”

    韩川启也不理他,转头看向皇后:“本王还以为刘畅孝的妹妹能有几分英气,想不到也不过个哭哭啼啼的小丫头。”

    皇后受此话所激,恐极反怒。她吸了吸鼻头,不再呜咽,装作要整理自己散乱的衣裳,却一把拽下头上紫玉凤钗,朝玄王刺去。

    电光火石之间,又是井垣拿住了皇后手腕,将凤钗夺下。

    “大胆妖妇,敢刺杀玄王陛下!”

    “大王,让末将剁了这小丫头!”

    ……

    韩川启不恼反笑,示意部下噤声,轻轻转动手中头颅:“刘兄看见没,不仅你胆大如斗,这小丫头也不输你呢。哈哈哈!”

    他顿时心中喜欢,又细看皇后刘氏。见其青春年少,脸颊还未生的绽开,几道泪痕掩着粉腮。之前挣扎反抗,发丝略缭乱,衬得素颈如嫩藕;衣裳也半开,露出半盏白玉兔。

    韩川启平常纵情声色惯了,此次开阳州平叛历时两月有余,取下叛逆的首级,就急匆匆赶回来稳定人心,一刻也没闲着。欲念一生,哪还忍得住,看着美人,脱口而出:

    “生的不错,性子本王也喜欢。”

    刘氏毕竟皇后,韩川启公然调戏,大出众人意料之外,一时俱无回应。

    “父王。”

    井垣抢先应声,他谄笑道:“刘皇后尚未革除后位,就还是国母,不能由一般狱吏审问。儿臣觉得,应该将她软禁在您的府中,由您亲自审问,才显得郑重,合乎礼法。”

    皇后刘氏赤霞满面,破口大骂:“你这野种,在说些什么鬼话!”

    韩川启开怀大笑,朝着井垣点了点头:“对,对,对!正是如此,垣儿提醒很好!一国之母,怎能以牢狱待之?差点失了礼数。将她引到我府中,安排下人梳洗干净,之后亲自审问。”

    一旁的皇帝,双脸涨如红枣,愤然道:“尔知她是国母,却怎生出来这等念头……”

    皇帝又没说完话,韩川启右手的粗掌就直接揪住了他的御袍,第三次将发言打断。

    “天子…逆子!”

    韩川启将皇帝提了起来,与他四目相对,一字一顿。

    “你得叫我亚父。”

    皇帝如熟枣一样的脸,瞬间返青,磕磕巴巴地从嘴里蹦出:“亚…亚父……”

    “哎,天子。”

    “做儿子得乖,别与你那不识时务的皇兄学。”韩川启如何把皇帝提起来的,又如何儿戏般放下,还顺手拍了拍他肩膀,“运送阵亡将士的车队就到了,明天辰时会在城北祭礼。天子卖力些,别给演砸了。”

    “是…亚父……”

    缩成一团的皇帝,唯唯诺诺,用空洞的眼睛看向地面,似乎脊梁也塌了。

    韩川启转身离去,引着众人出太庙,皇后刘氏也被井垣押着往外走。她泪眼回望皇帝拓跋谒,皇帝也试探着抬头。四目相对,泪如晨露般涌现,又含在眼中,流也流不下来。

    太庙之外,忽传来韩川启的喊声:“天子!本王告退了!”

    闻声,皇帝身子一抖,竟作揖相送,不敢再看皇后一眼。

    皇后呆滞一笑,虽花容凄惨,却掩去露水,满是刚毅。

    ……

    太庙外,宫娥宦官们跪在长长的玉阶之下,脸贴向地面,很低很低。就在人群里,一名老宦官的尸体枕在大路中央,仰面朝天,与众人大不相同。

    鲜红的血液尚未凝结,喷溅在冬月的刺骨中,尤有热气蒸腾。

    一名青年高官,男生女相,峨冠博带,紫袍象笏,文雅缊藉,碎步而来。正是朝中司空,花冼。他看了看老宦官的尸身,正了正衣冠,先对其躬身,才向玄王见礼。

    此时,韩川启率领众人走下太庙的玉阶,绕行而过,连血迹都不曾践踏。来到花冼身侧,才开口道:“司空来的极好,本王正要去找你。”

    花冼目光扫过众人,一眼看到被押的皇后刘氏,语气极为不悦:“怎敢烦劳大王。”

    “司空举荐这个刘畅孝做开阳州刺史……”韩川启指了指提着的人头,“结果他刚到地方就造反了。”

    花冼携着象笏,漠然揣手:“是大王您杀了他的部曲,才那么快把他逼反的……与我何干。”

    韩川启回头对着众人吩咐:“本王与司空说些话,尔等远远地跟着,就二十步远吧。”

    ……

    玄王韩川启与司空花冼,漫步而行,开始两人并肩,而后花冼有意慢了半步,让韩川启领先。那些所谓的亲信卫士,则落在二十步以外。

    等到侧近无人,韩川启才对花冼讲:“刘畅孝这厮是个帅才,也是个真豪杰。若是本王没提前解决他那几名干将,恐怕一时也无法取胜。”

    “擒了他之后,他居然还想刺杀我。水夜用刀背,将其十指一根根捶碎……结果,他没说一句软话,也没惨叫一声……不能降伏此人,真是可惜。”

    花冼微微一笑,用下巴点了点韩川启提着的首级:“所以你就宝贝似的,拿着这么个玩意是吧?”

    “猛虎虽死,岂能让野狗裹腹。此乃当世人杰的头颅,也只有本王有资格拿,别人不配。”

    韩川启神气十足地托着刘畅孝的首级:“我已传令,将刘畅孝以公侯之礼,葬与南郊。一会儿本王亲自把他的首级放如棺椁,与他全尸入殓。”

    “敌死而敬,王者之道,可。”花冼表示赞同,又叹了口气,“只是可惜,咱们布局了那么久,未收全功。他反叛的太快些,没能把忠诚于皇室的势力完全钓出来。”

    “不过,也清理了绝大部分,如此内部可算稳固。”韩川启摩拳擦掌,很是兴奋,“司空,明年是否可以南征苍国了?”

    沉思片刻,花冼摇头。

    韩川启大失所望:“什么,还不行吗?”

    花冼做个了挥刀的手势:“我的意思,先杀几个,震慑朝堂。”

    “五天后,冬月十四正逢大雪,带着天子来场冬狩。试探一下朝中官员,挑几个不稳当的,剁了……如此,可保明年南征无虞。”

    韩川启轻笑:“太好了,早就看这些世家大族不顺眼。一个个心思太多,总想算计本王,惹得孤睡不安稳。”

    花冼用手虚指身后,语气颇为阴寒:“如此大王就能睡安稳了吗?说好的刘畅孝三族不灭,您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呢?”

    “这个……”韩川启略显尴尬,“最开始,本王确实是想斩草除根来着……不过,此一时彼一时。”

    花冼一脸看透了你的表情:“嗯,怎么个此一时彼一时。”

    韩川启挺着胸脯辩解:“刘氏毕竟还是皇后,直接杀不好,也不方便下狱,所以应该软禁。如此高的身份,一般狱吏怎能审问,只能由本王来……”

    花冼苦笑打断:“停……不用问。这般强词夺理,肯定是井垣那个混账出的主意。”

    “大王,您杀了刘氏算是清君侧,除恶务尽,便顾不得君臣之礼。但把她带回府,又怎么给天下人交代?”

    “司空的意思是……”

    花冼正色,决绝道:“杀。”

    韩川启试探地说:“能不杀吗?”

    “不能,必须杀。”

    韩川启边求情,边分析:“司空您可是本王的谋主,怎么看不透这个道理。刘畅孝是当世英雄,身虽死,忠于他的部下仍有很多,难以尽除。留下他的亲妹妹,就一定能引得他们前来联络。”

    花冼盯着韩川启的眼睛,一字一顿:

    “我不信。”

    两人具都止步,沉默相对。

    片刻,韩川启坦然道:“这小丫头年轻貌美,本王很喜欢。而且刘畅孝宁死不降,没有收降这员大将,实属遗憾。咳……想来和他妹妹生的子嗣,也算有其刚强的血脉,不知道能不能成材。”

    “虎狼之词!”司空花冼仰天长叹,最终还是给出了主意。

    “大王不能把她带回府,宫外遍布各家的密探眼线,好说不好听。干脆将她囚在某处深宫,反正这宫禁内外都是咱们的人,大王您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对外就说,皇后刘氏秽乱后宫,珠胎暗结,她担心奸情暴露,连络其兄刘畅孝谋反。所以将其后位革除,圈禁终生。”

    韩川启拍手赞叹:“司空高明。”

    花冼努了努嘴,嗔骂道:“高明什么,如今市井之中有童谣‘贼匪玄王,夜夜新郎;乞丐宰相,过如飞蝗。’我这点名声,算是被大王带臭了。”

    “什么?我刚出去两个多月,这些刁民又编出这些有的没的!”

    两人复又前行,地砖有一处不平,花冼未留意,差点被绊倒。

    韩川启久历战阵,反应迅速,连忙提住花冼的玉带,向回一扽,顺势搂住他细腰:“司空小心。”

    花冼脸上含羞一瞬而过,忽像只兔子一样跳开,恼道:“让你多拨些钱,不听。修的这个皇宫算什么样子!地都不平!”

    见司空突然发怒,韩川启莫名其妙,出言反驳:“咱们又不住这,这些糊弄人的东西,差不多就行了。”

    花冼手指东南:“理政殿咱们总去吧,垫的那么高,却连个栏杆都不装,迟早摔死几个。”

    韩川启不忿:“那几座殿的破围栏,不止需要上好石料,还要做什么浮雕。报价八千两!呵呵,八千两,一支羽箭的造价才百文!驮马四十两,骟马六十两。”

    有些话上了头,就止不住了。

    “……当年在轸东郡畏明峰,但凡再有一千支箭,咱们就不会被围,兄弟们能少死上百人。霜桐,那年刚十三吧,小的像只鹌鹑。夜里溜进敌营去偷箭,被一枪剜在右肩,差点废了。”

    “……突围的时候,司空你把自己青驹马让给本王骑,三推两推,你只说‘将军岂可无马’。当时真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八千两啊,修什么栏杆!多屯几捆箭,多养几匹马,不好吗?”

    追思往事,花冼长叹一声:

    “也罢……不修就不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