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阳以杀

第二章 委屈

    校事府共有内、外、客、文、符、刑六曹,每曹设校事一人,分管监察国内、刺探敌国、游说收买、宣传造谣、阴符通信、拘押审讯,各自下辖无数的差吏与密探。另设检校主薄两人,一个主管物资库署,另一个主管人员训练。

    依据大乾官制,校事府直接由御史台管辖,御史台的主官原称御史大夫,后更名为大司空。因为玄王韩川启领大司马衔,都督内外诸军事。为了彰显其权威,大司空、大司农等官职,都去除了“大”字的前缀。

    司空花冼,知御史台,有纠察百官之权,名义上可以通过下辖的各州刺史任免官员。爵封紫府侯,兼领尚书右仆射,居中持重,威望极高,乃玄王心腹。

    无宰相之名,有宰相之实。

    内曹校事井垣,对这位上司一向头痛。花冼喜怒无常,手段阴狠,经常莫名其妙就责罚自己。刚才从禁中出来之后,他的脸色就十分难看。平常都是在御史台呆着,今天却一道回了校事府,指定没好事。

    自己就想安安稳稳的当差过日子,怎么就那么难……

    花冼斜靠在太师椅上,直白发问:“井垣,你可知罪。”

    井垣当即伏拜在地,不住叩头:“卑职知罪!还望司空怜悯!”

    花冼双眼看向屋梁,也不向下打量:“汝何罪之有,说来听听。”

    我能说啥,我什么也没干啊……你没事找茬,还要我自己找罪名。

    井垣心里叫苦,语气却极为谄媚:“禀司空,您进门的时候,迈的右脚。卑职紧随着司空,却迈左脚进门,非常不恰当。卑职这就去回去练习一百遍,用右脚进门。”

    说着,井垣伏地倒退,一点点向外蹭,眼见就要溜走。

    铁青着脸的花冼才向下一撇,却被井垣滑稽的样子逗笑。他旋即冷哼一声,出言喝斥:“回来!谁叫你去蹚门槛了!”

    井垣闻言,又重重磕了个头,又喜又敬,好不谦卑:“司空至赦,卑职谢您饶恕。”

    井垣长出一口气,你来问罪,我认罪又讨了饶,这总不好继续拿我出气了吧。

    心中正在得意,却听得花冼说道:“若说谁叫你去的,当然是本官叫你去的……做为下吏,揣摩上意,紧跟大官,亦步亦趋……这可是件难学的事啊。一百遍不够,我觉得你最少要练一万遍。”

    “啊~”井垣嘴巴张了个大圆,“司空,属下想起来……”

    “快去!好好练,每一次都要落地有声!”

    既有召令,不得不从。

    “一。”

    “二。”

    “三。”

    “四。”

    ……

    井垣腹诽,表情却委屈巴巴地,不敢露出一丝怒意。他一边报数,一边将右脚抬起,越过门槛,才重重踏下……不一会儿,右脚就已涨痛。

    正学着如何用脚砸夯,第一千一百五十次……

    忽见符曹校事王灿,兴冲冲从外面跑来,手中拿着枚印花红烛。井垣如饿鬼见食,在门旁伸手将其拦了下来,焦急询问:

    “给司空的?”

    王灿被井垣的表情吓了一跳,刚微微点头,红烛就被井垣夺过。正在错愕之际,却见井垣跛着脚,将红烛高举过头,小跳着来至花冼座前,扑通跪倒,活像只瘸腿的哈巴狗。

    轻啐一口,王灿低低骂道:“马屁野种,抢我功劳。”

    他也碎步跑进,跪在一旁。

    校事府六曹的总管,都叫校事,却不同级。内、外、客三曹的校事权利更大一些,官职上也高另外三曹的校事半级。如此区别,使得六人被天然的分成了两个派系,互相看不顺眼,明争暗斗不断。御史台早就知晓他们的矛盾,却乐见此事。

    花冼接过红烛,将其折断,在其中取出一捻纸条。看过内容,双眼闪过一丝狠戾,将纸条撇还井垣。

    井垣、王灿一齐来看,见其上书写着四行十二字:

    城北祭,焚油车,掳皇帝,刺玄王。

    看明内容,井垣面色一黑,王灿则嘴角勾起。

    “虽然…早就陆续有阵亡将士的尸骨运回,但城北大祭是玄王陛下临时决定的。不到两个时辰,就有人能得到消息,制定好行刺的计划……”

    花冼淡漠语气一转,极为严厉的斥责道:“井校事!你们内曹吃闲饭吃的不过瘾,还将自家的眼睛和耳朵也一并卤来吃了是吧!在水府城里,你脚跟儿底下都是脏的!怎么和我解释啊!”

    井垣真的慌了。

    因生母出身低贱,不被玄王重视。自己从童年起,受人冷眼,吃不饱也穿不暖,住在漏风的屋子里,与院中荒草为伴……这些年钻营奔竞,削尖脑袋也要挤进校事府,受了无数委屈,燃尽心血,才有今天。执掌内曹之后,专门刺探隐私,树敌极多……若是惹得花冼不满,不仅前途堪忧,小命都会不保。

    一念至此,井垣失色:“司空容禀!这其间绝对另有缘故,属下立刻去查!”

    “现在查?人家已经在你眼皮底下安排好了。”花冼长袖一挥,“去!立刻将冠军侯找到,叫他来见我!”

    井垣顾不得右脚酸痛,飞也似的向外走。路过门槛,下意识的高抬右脚,落地却失了力,身子前倾,栽倒在地。

    咔嚓,有什么东西碎裂之声。

    井垣没有感觉到疼痛,就好像胸口被极猛烈的风上推了一下。从后脖颈漫过脊椎,一股寒意贯通而过,每一根汗毛都竖起来了,说不出的惊悚恐怖。感觉有什么东西,缠上了自己。他翻身而起,手抚胸口,空无一物。向怀中一掏,取出先前在皇后拿夺过来的紫玉凤簪,见其裂为数段。

    “真笨!你要是想一头撞死,也先把冠军侯给我找来,再去死!”

    见屋中花冼叫骂,井垣也顾不得细想这事。他一边传令下属紧急集合,一边向城中耳目询问冠军侯的行踪去了。

    井垣没讨到好,还被臭骂了一顿。王灿在旁,很是喜悦。

    花冼怒气未消,厉声问道:“王校事,有人欲行刺玄王,你为何如此欢快啊!”

    “啊~我?”

    王灿嘴巴张了个椭圆,连忙叩首,额头紧贴地面:“属下……属下面颊抽筋,十分该打,属下自己掌嘴。”

    他正欲自扇耳光,花冼却淡淡道:“掌嘴,呵,倒也不必……留着你这双手还有用处,拿鞭稍抽!”

    ……

    大乾朝廷,定都于玄州水府郡的水府城,此城依托北方玄山余脉而建,东边是沙江,西面是雪川江,南方则是沟通两江的运河。因‘玄’字为水色,且北方也属水,如此算来此城四面皆水,故称水府。此间地势即高,又是漕运枢纽,能聚拢起整个玄州平原的人力财货,可谓得天独厚,自古便是繁华之地。

    城南靠近运河一带最是热闹,客栈商铺,茶轩酒家,歌台舞榭,红楼翠馆,纷纷扰扰,不似人间所在。

    虽日头正高,清雅酒楼却未挂幌子,已是打烊了。

    大堂正中,三名赤袍玄甲的亲兵正在陪着一个小丫鬟吃酒。

    “来啊,昱儿,哥给你满上。”

    说话人面目可憎,嗓音极粗,却极为柔情。他拎着个酒壶,露出大大的微笑,来给小丫鬟斟酒。

    “滚滚滚,昱儿不爱喝你那烈酒!”同桌另一人端起一方小巧的白瓷酒瓮,“昱儿,这可是哥哥我,特地从开阳为你带回来的梅花酒。来,给你斟上!”

    第三个亲兵不抢着倒酒,他亲手剥开只膏蟹,递到小丫鬟面前:“来,这只最肥。”

    三人如此讨好,弄得小丫鬟含羞带怯。她低低地看着碗,花蕾含苞,欲拒还迎。

    正此春光漫烂之时,却见井垣,满头大汗,略微跛着脚,从店外走了进来,引来席间众人的目光。

    小丫鬟看清井垣的衣服,下意识地向后一缩:“校事府的!”

    一名亲兵则丝毫不惧,侧身护住小丫鬟,极为蛮横地向井垣挥手:“没见打烊了嘛!脏东西,滚出去!”

    井垣假装没听见,来到桌前,深施一礼:“我是校事府内曹校事井垣,来此有急事求见冠军侯。”

    那人冷笑一声,即不起身,也不还礼,傲慢地仰起头:“真是奇了,校事府的也敢来找冠军侯的晦气!冠军侯呀,正忙着呢……有什么事和哥几个说吧。”

    另外两个亲兵也拿白眼珠撇向井垣,露出十二分的不屑。

    井垣早就习惯了,低低出声:“花司空遣我来的,有机要事,需立刻见冠军侯。”

    司空的名头一亮,三名亲兵立即起身,却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说话。

    沉默良久,井垣不耐烦了,正色道:“冠军侯何在,请给禀报一声!”

    突然,刚才的亲兵,拿起酒壶吨吨吨,一饮而尽,口中大喊:“啊,我醉了。”

    然后趴倒在桌上,顿时鼾声如雷。

    对面另一人见状,猛地抢过同伴手里的瓷瓮,一饮而尽,也趴在桌上,打起呼噜来。

    第三人怒道:“怕什么,我去叫君侯。”

    他说完起身,脚下却不知怎么的没站稳,一头磕在桌沿。

    “啊!”

    惨叫一声,也闭目不动了。

    弹指之间,一桌四人,只剩个小丫鬟。她委屈地直接哭了出来,一边推挤着三人,一边叫嚷:“你们怎么这样!我也不想去啊!”

    井垣哭笑不得,实在想不明白,去跟冠军侯报个信,怎么就像要上刀山似的。他来到小丫鬟身侧郑重道:“实在是有机密要事,容不得半点耽搁,请姑娘立刻禀告冠军侯。”

    小丫鬟灵机一动,抄起满盈的酒杯,说道:“容婢饮过此盏。”

    井垣两指一捏,夺过酒杯:“机密要紧。”

    小丫鬟面色悲苦,她不情愿的起身,却夸张地左脚绊右脚,径直用头去撞桌面:“啊,腿麻了……”

    井垣眼疾手快,从后一拉,顺势将小丫鬟揽入怀中。她头锤击肩,却只留下情人般的软棉触感。显然其动作虽快,却并未用力。怀中有俏媚,翩然处子香,引得井垣心神为之一荡,气氛有些尴尬。

    “请姑娘速行,莫要延误。”

    小丫鬟却似抓到了一丝契机,她娇滴滴地说:“冠军侯就在楼上,官人自己去便可,奴婢已有些醉了……你让人家休息一下好吗?”

    你们几个避之不及,反让我去?呵呵,这丫头也就看着老实,还想魅惑我,差点小瞧了她。

    井垣念此,猛地收回抱着她的手。

    小丫鬟突然失去支撑,下意识的用力站稳,便知上了当。

    井垣嘴角一翘:“看来姑娘清醒得很,还是由您转告的好,莫要为难在下。在下去禀报,恐被冠军侯当做了贼人。”

    最终,小丫鬟无可奈何,她花容凄然,极为委屈地上了楼。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从楼上走下三人,带路的是那个小丫鬟,面色蜡黄。其后跟着一名美貌少妇,最尾是一位青年。

    那青年宽鼻阔口招风耳,剑眉星目豹子头,身量不高,却雄骏张扬。他散着长发,丝丝分明,穿着粉色绸服,若放在人群当中,当属最为扎眼的。井垣认得,此人就是玄王麾下四员大将之首,骁骑将军冠军侯——水夜。

    当即俯身下拜,恭敬施礼:“内曹校事井垣,见过冠军侯。”

    “奥,是你啊。”水夜视线扫过桌旁趴倒的三名亲兵,整理了一下衣袖才道,“何事?”

    井垣贴近水夜耳边低语,将行刺密报与司空相邀,一齐说明。

    水夜哑然失笑,转身揽过美妇入怀,在其鬓边吻下,毫不忌讳众人在场:“本来说好,三天三夜也不分开。这才聚得半晌,又有急事召我,不得不去,只能委屈你了……对不起。”

    美妇抚着水夜衣裳,咬着下嘴唇,将娇容埋进情郎的柔情里,默而不言。

    水夜用脸颊贴着少妇的青丝,温声安抚:“乖,听话。过几日陪你去玄山游猎。”

    良久,那美妇才轻叹一声,哀怨着答道:“郎君事毕,记得遣人来报平安。”

    水夜坏笑,凑在美妇鬓边,悄声说了什么。

    美妇脸上阴云转为羞红的落霞,她一把将水夜推开,掩面道:“你这做将军的,怎么总爱琢磨这些腌臜事……”

    水夜又凑上去,追问:“你就说许不许吧。”

    美妇牵着水夜的衣袖,点了点头:“罢了,妾身依你就是,这些日子练习一下……”

    水夜笑逐颜开,叫着井垣离了酒楼。三名亲兵瞬间‘苏醒’,急忙跟了过来。一行人刚上马,忽听到酒楼中,啪!一记清脆的耳光声。亲兵们俱都身躯一震,几乎从鞍头摔下……

    水夜微笑着回头,极为和煦地对三名亲兵吩咐道:

    “若再有此事,你们莫推给昱儿。否则,我调你们去北海抓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