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阳以杀

第十八章 冬狩(傀儡)

    井垣调转马头,挥鞭疾驰。

    危险距他还有一里,中间山林碎石阻隔。胯下战马在羽林军中属于良骑,一般被配置给中等武官使用,样貌、速度、耐力、胆量、灵活、顺从都属上乘,而且非常熟悉上林苑的地形气候。又有耳目先知先觉,按理说,井垣无论如何不会被追上。

    但这只猛虎,全力奔跑,不知疲倦,被坚石灌木剐蹭,毫不在意。虽然视线受阻,还是直奔井垣而来。

    耳目震惊大喊:“冲咱来的!劝你别得罪人吧,不听,人家来寻仇了!”

    井垣狂抽马鞭:“胡说,你一直劝恶,什么时候劝过好?”

    耳目厉声反驳:“我让你多流览些经史子集,里面就有。”

    井垣呸了一声:“我看了,经史子集说‘君子不畏虎’。”

    耳目也呸一声:“嘴硬,那你跑什么!”

    “畏死!”眼见着猛虎越来越近,井垣只能求饶:“我回去多读书,如今情势危机,你给个对策啊!”

    耳目不太镇定的分析:“这是枉死生灵所余鲜活肉身,加上傀儡术,搅在一起做出来的行尸走肉。要么消解它的执念怨气,要么毁其肉身,要么破除咒术,要么杀了施术者……”

    突然停顿了片刻,耳目恼恨:“你这废物,我怎么感觉你哪条都做不到!”

    猛虎几个飞窜,已距马尾只剩三五步远。胯下战马感受到死亡威胁,速度在极限中又提升了几分。一追一逃,两者竟奇迹的维持了平衡。

    井垣将背后猎矛抽出,一个反身投了出去,正中猛虎左肩。

    那虎依旧健步向前,猎矛的长柄被一旁树干挡住。

    噗!猎矛掉落,猛虎肩头被剜下一大块肉,虎皮还粘连着,坠在外面,但已经能看到肩头筋骨。猛虎的奔跑受到了影响,速度不大如前,还一瘸一拐的。

    井垣咧嘴大笑,出口反驳:“你看,我不是只会说的。”

    “只会说?开玩笑!我还会看,有本事你瞎着逃命!”耳目先是大怒,随即变为惊喜:“折向西北,看见酒娘和你妹那了吗?向那里去!”

    “去她们俩那?有个屁用,没准疯丫头恨你把老虎引过去,一箭射过来。”

    “听我的,你妹不寻常,没准她有办法。就算她靠不住,凭借酒娘手上的扳指,我也能有办法破局。”

    “早说啊!”

    井垣一拉缰绳,虽然有猛虎追逐,好在战马久熟军阵,见过些枪林箭雨,危难时刻仍能听凭驾驭。

    奔马在疾驰之中,潇洒地打了个弯,朝西南而去。

    ……

    “嗯?”耳目迷茫了,声音都有些脱力:“走错啦,方向不对!”

    井垣恼羞成怒:“谁让你说什么西北西南的,直接说左右,我也不会忙里出错。”

    “这特喵的也能怪我!”

    刚想回马,猛虎又已追至,伸利爪一拍,在马屁股上留下五条血痕。战马长嘶,惊惧失控,不服命令,狂奔向前。

    行了不远,俯视前路,有个留着八字胡的世家青年,骑乘一匹黑底白毛的骏马,耳目惊喜出声:“倒霉鬼来了,咱的马快跑不动了,换上他的!”

    井垣眉头也是一喜,心中认可了这个办法,口里却不饶:“说好的多读圣贤书,就出这个主意!”

    耳目强词夺理:“圣贤说‘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咱不认识他,没有交情,也就没有道义。又说‘穷则独善其身’,咱都穷途末路了,如何管的了别人的死活。”

    听着这番断章取义的胡言乱语,很有自己的风格,井垣深以为然,微微点头:“然也,不亏是读书人,这话在理!”

    前逃后追,离着青年越近,逐渐肉眼可见。

    那青年先看到井垣径直奔来,先是惊慌失措,而后强装镇定。正要打招呼,又看到尾随的凶恶老虎,沾血皮毛,根根竖起,虎尾如鞭,利齿如刀,左肩头翻着一口肉,一颤一颤,肌理仍在跳动。吓得面若死灰,灰中透绿,绿低生黑,黑上翘着汗毛。

    他口中大呼:“爱卿!别过来!”

    井垣耳力过人,听得字字清楚,危难时刻,不及细想。赶至那人身侧,抬脚将其踹下马来,纵身一跃,已换乘新马。与此同时,猛虎扑至,将原马匹掀翻。

    井垣趁机扬鞭策马,折向西北而去。猛虎扑倒战马,却不见井垣,怒吼一声,转身又追。战马得脱虎口,起身逃命去了。

    那位青年,跌在平川,又滚了几个遭,头冠摔落,八字胡也掉了,不合身的衣服撕裂涨开,露出金丝御服,帝王束带。

    借着俯瞰之能,井垣瞧得清楚,脱口而出:“皇帝!”

    “还真是。”耳目也颇为吃惊:“他不是咱爹重要的傀儡天子吗?怎么会自己一人跑到这里来?”

    我刚才一脚,让皇帝落马,这要传扬出去,如何使得?

    逃命之余,井垣大喊:“微臣护驾,事急从权。”

    大乾皇帝拓跋谒,看着远去人马与猛虎,破口大骂,历数井垣的罪恶。又觉左小腿吃痛,似是脱臼了。

    井垣那边,新换马匹,黑皮为底,杂白成青,鞍韂寻常,脚力非常。

    过石滩林地,坑洼艰险,奔驰如阔野。

    四蹄张开,若龙腾干云,踏燕而飞;气力雄浑,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此马才刚跑出点兴致,已将猛虎,落在百丈之外。

    ……

    ……

    上林苑中,某处空地。一双少女,信马由缰。

    花衔酒无力的趴在马背上,不满的揪断了一小节树枝,转头对韩水清说:“都怪井垣,偏偏找到一只聪明的傻狍子,我射它三次,全被躲过了。”

    韩水清不敢如花衔酒一般随意,端端正正地骑着马,尝试着用手抚摸马的鬃毛。那马被爱抚的舒服,高昂起头,微转小圈。

    花衔酒长叹一声,又看了看韩水清马上挂着的,一只斑鸠、一只山鸡、两只灰兔,满满地羡慕,又说:“都怪井垣,居然溜走,害的咱们找不到猎物了。”

    韩水清从马包中取出枚梨子,大胆探出些身子,尝试着喂食马儿。

    叽叽嘎嘎,咀嚼之声。

    虽然座马带着嚼子,梨子的汁水有大半淌了出来,但马儿依然吃的挺开心。韩水清望之畅然,又拍了拍马屁,很是满意。

    花衔酒看着韩水清的幼稚行为,不由失笑:“感觉你出来这一趟,无需射猎,信马由缰,也能收获不少乐趣。”

    韩水清略有吃惊,转头说道:“疑?你不怪井垣了啊?”

    “哼!”花衔酒杏嘴微翘,桃花眸子轻瞥,莲头侧盼,兰花指一挥:“都怪井垣,所以不必说了。”

    “也是奇了,你为什么提到井垣就那么大怨,好像欠钱欠债。刚才当面之时,却看不出你怎么生气,怪事怪事……”韩水清柳叶弯眉,微微相簇:“难道你们二人……发生过什么?”

    一瞬间,花衔酒记起清雅酒楼之中,醉在井垣怀抱……

    春风一到便繁华,雪消千山羞红花。

    花衔酒红颜羞怒:“哪有什么!井垣这种败类,卑鄙之徒,趋炎附势,佞邪小人,阿谀苟容,人人得而诛之。”

    “呜呼,原来如此。”韩水清只是试探了一句话,就得到花衔酒那么激烈的反应,当下心里有数,强忍着得到了惊天猛料的兴奋。拉平表情,顾左右而言他:“我出来前就和你说了,这只是我第三次骑马,别说信马由缰,就算牵着马到处走走,也比府中自在多了。我爹不像花叔,管的很严,你可以四处晃荡,满城惹祸,我却不行。”

    “你再说一句……”花衔酒眼睛眯成了葵瓜子:“谁四处晃荡,满城惹祸?”

    韩水清玉手掩齿,连忙改口:“行侠仗义,除暴安良。”

    花衔酒满意地点了点头,畅想着什么,嘿嘿怪笑:“等韩叔把你嫁出去,他就不好再管了,到时候随便你想去哪都成。待得天下一统了,咱们建一艘大船,从天门州心郡的海尽头出发,沿着海岸,经过南海北海,转向东南,再过东海。在日光州越过神狱暗礁,进到外海,贴着东岸北上,日光州、断海州、宣州、卫州、夏州直到北界大山的山尽头。弃船登岸,再从草原绕回来。”

    韩水清沉思片刻,摇了摇头:“如此从海尽头到山尽头,陪你走一遭,太可惜了,我到时候肯定要陪郎君一起。”

    花衔酒先是惊愕,然后恼恨:“你这死丫头,忘了是谁帮你从府里溜出来的。再说等你出嫁了,就算韩叔不管,我也要劝你夫婿,将你困在家里。”

    “虽然不知道将来嫁与谁。”韩水清邪魅一笑:“但我有手段,让自家郎君乖乖的,只听我话,不听旁人。”

    ……

    正在此时,井垣策马奔至:“两位女侠!救命啊!”

    两人寻声望去,花衔酒吃惊不小,大声喝斥:“大胆井垣!青驹儿也是你配骑的,快滚下来,小心韩叔扒你的皮!”

    青驹儿?井垣望向胯下神俊,才知已上得天下名马。

    传闻司空花冼有相马之能,曾于槽枥之间觅得一匹千里马,唤做青驹银鬃兽。十年前,轸东郡畏明峰血战之时,花冼将此马赠予韩川启,而后仅为他一人骑乘。虽有良马百匹,玄王独爱此马。府中为其单辟出一间马舍,马夫稍有怠慢之,都会被重罚。

    井垣不止一次见过这匹马,但彼时都是玄王出征之时,或是回朝之期,鞍韂嵌满异色宝,嚼子蹄铁俱镀金,装佩的价值连城。如今,没了那些妆点,自己竟没认出来。此马虽还俊美,却看不出来如何特别。若是真饿上几顿,膘瘦毛暗,只与寻常马匹相同,甚至有所不如。

    皇帝打扮一番,偷溜出来,居然骑的父王的马!

    井垣大受震撼,放在寻常,定即刻下马,别说骑乘,连缰绳都不敢再摸一下。但此刻身后有要命的东西追来,哪还顾得上这些。

    连忙赶着青驹儿,来同两人会合。

    “居然还敢骑!”花衔酒厉声喝斥:“真是皮痒了想挨鞭子啊!”

    “不是!”井垣扬鞭指向来路:“你看那!”

    一片树林幽静,什么都没有。花衔酒看了半晌,毫无头绪:“不是什么,你赶快下来,被别人看到绝对会告你一状。”

    井垣咋舌,一把牵起花衔酒带着扳指的手,装做不经心的模样将扳指顺下来了,衔在手心。他满脸焦急,全然顾不上许多的样子,将花衔酒的玉手,指向来路一处树林间:“你看那!马上就到了。”

    花衔酒脸颊微红,嘟嘟囔囔:“看看看,看什么啊,什么都没……嗯?怎么会有只大老虎!快跑!”

    在二人墨迹的时候,韩水清已经在眯着眼睛,盯着来路。

    她悄悄退到二人身后,从衣袖中取出一块人形蜡烛,托在左手,侧过一些马身遮挡。右手在袖中拈指,眼望猛虎,口唇微动,默念着什么。人形蜡烛无火自燃,韩水清右手伸出小指,用指甲在人形双眼的部位一划。

    远方,猛虎刚窜出树林,却突然停止飞奔,茫然立在原地,不知所措。突然四处挥动爪子,慌张嘶吼,就似瞎了。

    ……

    耳目在井垣脑海中惊骇大叫:“看到了吧!你妹……太狠了!那是眼睛啊!千万别和我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