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阳7·心事撕碎关难过
二月初八,仲阳过近一旬,惊蛰也过去一候,镜花水月九少之争的最后一试终于传来了消息。
听闻仙门几位长老议论了几日,终于由满湖云的长老定下了比试的场所——说起来也不是镜花水月哪一处林间谷中,而是一座小巧玲珑的掌上宝塔。
云长老只说这玲珑塔是他从别处借来的宝贝,舍不得给弟子们传来传去地观摩,卖了个关子要等几位参加比试的都到齐了,才捋着胡子介绍规则。
他拂尘一甩在周围设下结界隔开些伺机捣乱的弟子,只放九位晋级者入内。
“塔顶才该是你们目光所及。”
云长老摸着胡子笑眯眯。
这一轮比试时间不定,塔中与世隔绝。
为求公平,阳台兰的尹管事会通过结界观察试况。
云长老确认每一个后生都明白了规则,这便甩手施了些灵力,将那宝塔一抛。
玲珑塔落地不过一瞬,十三层宝塔即刻耸入云霄,只看得仙门子弟望塔兴叹。
九人之间互相交换一个眼神,谁也不那样张狂地去做第一个入塔的人。
云长老摸着胡子,对叶添做了个“请”的手势。
叶少主虽也算呼风唤雨惯了的,这么些年也没摸透满湖云这位长老的心思,步子迈得仍有些犹豫。
乱羽站得虽远,却也将这一幕看在了眼里,下意识嘴角上扬起一个偷笑的弧度。
云长老余光察觉到他,抬眼轻轻一扫,这就把人威胁着第二个入了塔。
最不按常理出牌的都乖乖配合了,余下几个自然也不能再说什么,陆陆续续冲云长老作了个揖,相继进入塔中。
玲珑塔中千变万化,各人所见皆有不同,有人如在云端,有人身处泥潭。
叶添刚入塔时便发觉了这塔的不同寻常来。
初入塔中,眼前所见并没有一层层向上的楼梯,也没有八角围成的墙壁,只是一片混沌虚无,好像那些似有若无的气才是被困在塔中的一般。
叶添只觉得自己入了个不知底细的幻境,摸不清去往塔顶的方向,只能摸索着往前。
约莫行了一炷香的路,眼前白雾散去,景象竟清明起来。
他定睛一看,原来自己身处一片林中,前面不远正是一户庄园。
再走近些看得更加真切,他却忽的顿住了步子,面上血色也尽数褪去。
这庄园他并不陌生。
是他建在西林府邸深处的叶庄,是他曾经幸福美满的家园。
眼下那幻境中的叶庄张灯结彩,天边圆月皎皎,一派过节景象。
叶添还未回过神来,耳边却忽的听得一句亲切。
“小少爷若是知晓您今日归家,定然高兴得合不拢嘴。”
随后又是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今日可是中秋,再忙也该赶着回家不是?”
叶添整个人愣在原地,有些木讷地转过身来,看清了幻境中那人的脸。
这人看着不过而立,五官硬朗清俊,身姿挺拔,眉眼难得仍残留些少年气。
细看,竟与叶添本人有八分相似。
叶添将将抬手想要触碰眼前人,却见二人径直穿过了他朝着那林间的庄园走。
一瞬间,他竟不知他与他们哪一个才是幻影。
“中秋……中秋!”
叶添忽的回神,转身有些焦急,不顾真假虚实,只朝着那温馨的庄园跑去。
他跃过大门不过一瞬,眼前场景尽数变化。
断壁残垣,熊熊大火,满地狼藉。
方才擦肩的人此刻倒在血泊里,怀中抱着个闭了眼也温婉贤淑的女子,却又那样没有生机。
整座庄园身处烈火之中,前院、长廊、花园、后院……哪一处都是尸首遍地。
叶添被眼前所见激得双腿一软,愣愣地跪倒在地。
他好像又变回十五年前懵懂的孩童,救不了冲天的大火,救不了遭祸的故园。
“爹……”
叶添看着满院的火光和死寂,再抬头时只觉得连圆月也染上了血色。
云纱遮过冰丸,月下静谧无声。
叶添不知自己坐了多久,却发觉眼前场景再一次变化起来。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庄园恢复如初,院里甚至见得丫鬟和家丁们搬着桌椅花瓶,说笑着小少爷近来又有些进步。
叶添没理清思绪,只缓缓起了身,下意识跟着他们的脚步朝着后院走。
远远听得几声童声稚嫩,又有女子浅浅的笑意。
叶添不由得加快了步子,却又在跨过拱门时被眼前景象一刺。
幻境中场景变化总这样令人猝不及防,脚边流成小溪的血水刺伤了他的眼。
叶添闭了闭眼,努力压制住情绪波动,再抬眼时又见眼前一幅其乐融融。
没等他走到那欢声笑语的小院,眼前又变作废墟残垣。
叶添这下终于明白过来。
玲珑塔中幻境千变万化,任何人眼见皆有不同。
原来它会将人的伤口重新撕开、揉碎,再慢慢拼好。
如此往复循环。
不止叶添一人发现塔中奥秘。
一向胸有成竹的许燚这回也遇到了个难解的谜题。
他的幻境是守了千年的死亡谷,是倒塌了多年的秋波銮。
他变回了一事无成的小狼,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殿下握着长剑许下诺言。
随后那仙界的神明闭上双眼,周身化作点点荧光,慢慢地融进风里、融进土里、融进那柄散着微光的宝剑里。
“殿下……”
他喉间一动,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不沉睡好不好……”
“我陪着你……”
“一千年很短……”
荧光很快消散,回过神来的许燚自嘲一笑。
细细一想,最初那几年他的确带着失落和不甘。
一千年来他成长为死亡谷说一不二的主宰,竟忘了当初的自己如何走来。
若是如今的他能够回到过去,他一定要把那柄剑扔得远远的。
他的殿下沉睡千年,醒来丢了所有关于他的记忆。
“不要沉睡好不好……”
许燚扶着那呈放宝剑的石台。
“不要忘了我……好不好……”
天边云开雾散,那荧光汇聚一处有了实体,又重新握着剑走向消散。
许燚愣愣地看着这样的幻境往复多次,终于鼓起勇气伸手去夺那柄长剑,最后却发觉自己什么也碰不到。
玲珑塔中所见如梦似幻,狠戳着人心底的柔软。
原来它会将一颗心生生地挖开、攥紧,再狠狠一摔。
是妖也不例外。
在这样的幻境里,所有人都体会到了深深的无力感。
无所不能的叶少主眼见家门遭祸却无可奈何。
宠辱不惊的许少侠极尽卑微也无法得偿所愿。
温和谦逊的唐书生抗衡不了家中长辈的束缚。
四处奔波的宋少爷跑遍天下寻不到当年真相。
苦尽甘来的孙少年抓不住得来的一点点美好。
屡破奇案的范神探无论如何申不得天下屈冤。
赤胆忠心的张小将军逃不过朝堂的阴诡算计。
积极乐观的凌小世子穷尽所学未能出人头地。
所有人都在玲珑塔编织的噩梦里苦苦挣扎不得其法,一遍又一遍面对着已发生或是未发生的恐惧和不甘。
探索着、迷茫着,也麻木着。
只有一人游离在痛苦之外。
乱羽抱着双臂站在原处,只盯着前面不远那抹白衣斗笠的身影。
他心知洛笙此时绝不会在塔中,只猜眼前所见是他那师父闲来无事变出的幻象。
“姑娘拦我做什么?”
乱羽四下打量一番,还有心情朝着幻象喊一句话。
那白衣斗笠的人抬手一柄长剑指着他。
“少侠装傻充愣的本事倒是不小,难不成不知我有今日全然拜你所赐吗?”
乱羽闻言一愣。
洛笙的声音他在回音谷那一试前听过,幻境中也不是凭空捏造的音色。
只是这话说得如此刁钻,倒叫他对斗笠下的人有些生怕了。
“想打架?”
乱羽眨眨眼,声音却没什么底气。
“我陪你打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