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一场大梦

江南3·侃侃而谈织蛛网

    乱羽扶着唐星翼进了厢房,去搬来了昨夜的药箱。

    “唐公子,你瞧瞧——这可不是‘天道好轮回’?”他还有闲心玩笑几句,“昨晚你怎么骂我的?怎么才过了一夜也学会了逞强?”

    书生刚脱了外衣,只白他一眼并不搭话。

    乱羽也不在意,将那药箱放在了桌上,背对着他开始找活血化瘀的药:“去躺着吧——这药恐得揉开了才见效,坐着可不好施力。”

    唐星翼听了他的话侧躺在榻上,将中衣和里衣都往上折了折,腰侧露出一块拳头大小的红肿。

    他一手撑起脑袋,很是挫败道:“离家这么多年,我倒是头一回遇见这样跋扈的富家小姐。”

    乱羽正背对着他在药箱里挑挑拣拣,随口应一句:“你见过的富家小姐有几个?她可与灵雪不同——家中独女,又姓欧阳。”

    唐星翼闻言神色一变,整个人好似被点了穴道一般定住。

    不知愣了多久,他才用有些发颤的声音问一句:“可是……东陵的欧阳?”

    似乎还有一口倒吸的凉气。

    乱羽挑拣的动作一顿,心中有了猜测。

    他眨眨眼回了神,做了个深呼吸,确认道:“方才那位便是你不曾见过的未婚妻?”

    唐星翼被这样的认知惊得愣了愣,更像是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砸得有些不知所措。

    乱羽随手抄起几个药瓶,顾不得许多,径自坐在床边的脚踏上:“那可是灵雪的表姐!为何偏偏是她……”

    唐星翼闭眼做了个深呼吸,下了什么决心似的:“晚些时候我自去拜访,一定请她退了这门亲事。”

    乱羽对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有些意外,话到嘴边却又咽下,只是一个一个揭开了药瓶的瓶口:“难得你能有这态度。”

    他低头去看书生腰侧的伤,打趣道:“你们二人也算是‘不打不相识’,若不是三年前的生辰宴你先认识了灵雪,这段缘分倒也能成为佳话。”

    唐星翼小小翻了个身趴下,胳膊叠在一起枕在下巴下面,小声辩驳一句:“没有人比她更早了……”

    走进唐星翼心里,没有人比她更早了。

    乱羽不曾听他提及那段爬树听琴的过往,只当他随口嘟囔一句,并未细想。

    等到他为书生上好药,距离托付刘子诺转告的“半个时辰”还有两炷香。

    客栈距离眺江楼只有两条街。唐星翼留下歇息,乱羽一人赶去也不过转瞬便能到。

    他出门抻了抻胳膊以缓解久坐的麻木,却见不远的厢房开了门。

    沈一墨将将睡醒,伸了个懒腰要下楼去觅食。

    人间凡人早发觉一日两餐有时并不能满足身体的消耗,渐渐也生出一日三餐的习惯。

    京都最常是天底下一切潮流的起源地,不少店家早开始提供午膳。

    沈一墨见了他先是一愣,随后四处看看,朝他喊话道:“眼下时辰尚早,下楼帮我备个午膳?”

    乱羽别过脸去:“有手有脚,下个楼能懒死你?”

    沈一墨一笑:“我拿秘密跟你换。”

    乱羽一个白眼:“谁稀罕你的秘密……”

    沈一墨不恼:“她记忆有损,你想知道的不都是秘密吗?”

    乱羽闻言心中一动。

    于是不过半柱香,沈一墨如愿得到了一桌的好酒好菜。

    他倒了一杯酒递给乱羽:“别瞪了——你可知晓我是你什么人?”

    其实他从前也听过几句关于这位枫庭小主子的闲话,料想他这样的性子该会拿一句“故人”来搪塞。

    不料乱羽当真思索一番,认认真真答了他两个字。

    “友人。”

    沈一墨始料未及,笑容僵了一僵,终于带上几分淡淡的、真心实意的喜悦,与他碰了个杯:“难为你猜到我原是友人。”

    乱羽见他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也配合着闷下一杯。

    因这一句“友人”,他终于想起将眼前人好好打量一番。

    沈一墨此时并未穿上外衣,但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也在中衣和里衣上落下不少划痕,甚至有些被血染红。

    伤口虽已不再流血,却也不是那么轻松就能愈合的。

    乱羽想起镜花水月覆灭时见到洛笙,当初的她也是一身伤痕……

    虽伤不及性命,疼痛却也是实打实的。

    乱羽眸子一沉,不知是否也因为方才那句“友人”,眼下看沈一墨这一身的伤也生出些不忍来,只好别扭样地问一句:“你不是人间客吗?既是人间之外的神明,怎会被人伤成这样?”

    沈一墨低头看看自己血迹斑斑的衣裳,倒对此不甚在意,只打趣一般道:“常人当然伤不着我——但那可是你的哥哥。”

    乱羽微微一怔。

    虽在昨日知晓了身份,他终究没有人间之外的记忆,故而听了这句“哥哥”并不能第一时间将自己代入进去。

    不论前尘,他对那银面人的了解也不过是来自旁人的只言片语,加上曾经在北州小巷里的一段似有若无的打闹追逐。

    乱羽眨了眨眼,收起了笑脸:“罗刹他——是个什么样的神明?”

    “以人间的话来说,他可真是个妙人。”沈一墨手里摩挲着那只酒杯,“罗刹……算起来该是与我家哥哥近似的年纪。”

    乱羽有些意外:“你也有位哥哥?”

    沈一墨轻笑:“你见过的。”

    乱羽思索片刻,想起来一位青衣散发的故人:“你是指——东陵铜臭坊的沈掌柜?”

    他回想起那句“神明应是嫌铜臭,只问人间要纸钱”,评价一句:“也是个妙人。”

    沈一墨眉眼弯弯,似乎很是爱听夸赞他兄长的话:“哥哥虽知晓人间事,却也并不插手许多年了。我与他之间所差年岁甚多,并不知晓他曾遇见怎样的故事。”

    乱羽轻轻点点头:“若是年纪相仿……他们二人可曾相识吗?”

    沈一墨思索片刻,摇摇头道:“我与他相差年岁——即便是你与罗刹也不能及。他从不肯与我提及旧事。不过这些年我并未见过他们有所接触,想来人间这样大,就算互相认得,也不过井水不犯河水吧?”

    乱羽若有所思,好笑道:“还以为你在人间这么些年该是知天晓地,原来也有拿不准的事——井水不犯河水……那么罗刹此番又为何伤你?”

    沈一墨闻言低头,好像情绪也一起低落:“前些日子我有位朋友死于非命,我循着线索盯上了罗刹,却发现——他近来派遣了许多死士前往江南。”

    “江南……”乱羽思索片刻,眸子中有一丝光亮闪过,却又瞬间被自己否决。

    沈一墨弯唇一笑:“先别急着否定,不妨说来听听?”

    乱羽深深呼出一口气:“暗夜冢素来都是杀手营,所到之处必见鲜血杀戮。眼下人间安定,饶是罗刹手眼通天,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贸然屠城。故而他的目标仅仅是某些人,亦或是……某个人。”

    他顿了顿,又道:“听闻罗刹想要六界再起风云,这一刀必然要扎在人间的脉搏上——这个人便只能是当今在世的唯一妖神弟子。”

    答案呼之欲出,沈一墨点点头揭晓:“江南隐士,赵亦铭。”

    乱羽思绪飞转,不知想到了什么:“那么——他当初派蒋黎黎屠山,也是为了引洛掌门出关?”

    沈一墨又满上一杯酒:“一个闭关十余年的仙山掌门——若不是当真大难临头,恐怕也不会出面。”

    乱羽一时气息不稳。

    整个镜花水月,包括洛掌门自己,都以为仙门覆灭却保全了千余弟子能够算作幸事,却不料罗刹早达成了他的目的……

    他究竟……在谋划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