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照影记

第八章 故人

    次日卯时,许瓶儿如约来到位于城西的城隍庙。

    青阳县背靠九华山,佛寺遍地,当地百姓供奉寺庙居多,这城隍庙规制不大,香火冷清,少有人来。

    许瓶儿走进时,见这城隍庙庙宇破败,并无善信,只看到一个五十多岁的庙祝,在城隍像下的供灯里添了香油,然后拿起扫帚开始打扫。

    他见到有人来,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然后低着头扫地去了。

    许瓶儿昨晚一夜没有睡着,心中波涛翻滚,想的全是那封奇怪的书信,那一行字迹她太熟悉了。

    是他,一定是他!

    许瓶儿怔怔的站在城隍像下,她平常不信神祇,此刻却暗暗祷告,希望城隍神保佑,那字迹不要出自他的手。

    老庙祝瘦弱的身影缓缓走过许瓶儿身后,他躬着腰,两只手拄着那根扫帚,仿佛就是他手里的拐杖,半个身子来回晃荡,扫帚在地面笨拙地摩擦着,发出“梭梭”细声,在这空寂的庙中,显得格外萧索。

    “唉!”老庙祝忽然一叹,许瓶儿吃了一惊,却听他道:“福祸无门,惟人自招。”

    许瓶儿回过身,不见他人影,扫地的“梭梭”声也渐渐小了。

    她等了片刻,看看日头,卯时已到,心中想的那人还没出现,她一边担忧一边窃喜,他真的不来了?

    也许根本就不是他!

    不过就是短短几个字,有点像罢了。

    她正安慰着自己,耳中忽然响起一个苍凉又豪迈的声音:“你比以前胖了。”

    这声音就像一道闪电,霎时划过她全身,眼前站着的男人,容貌渐渐清晰起来。

    那是一张方正的脸,棱角分明,如同刀刻斧凿,几缕银发斜飞在两鬓,可见即便是岁月,也没能抚平他的棱角。

    他身姿伟岸,仿佛往那一站就能为你顶起半边天,而现在,这个伟岸的男人,正用无限的柔情看着许瓶儿,有些凄凉,有些无奈。

    是他,就是他!

    宗法天!

    许瓶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霎时间她的眼睛又模糊了,好像只要罩上这层雾,就能挡住一切她不想看见的东西。

    “这些年,你过得很好。”宗法天又开口。

    许瓶儿听出他话里的苦涩,她还是无法开口,几次话到嘴边,就被哆嗦的嘴唇抖碎了。

    碎成片片,如同她的心。

    “你不打算跟我说句话吗。”宗法天绕过他,抬头看着那尊陈旧的城隍像。

    良久,许瓶儿终于艰难的挤出一句话来:“你没死……”

    这句话抽掉了她全身所有的力气,也抽掉了她这几年来的所有憧憬和幸福,再一次堕入了黑暗之中。

    “是的,我没死,朱棣的叛军攻入紫禁城的时候,我逃了出来……可恨我没有保住皇上。”

    “你又何必再来找我。”

    “因为你是我的妻子。”

    “那你为什么现在才来。”许瓶儿凄然的道。

    宗法天沉默片刻,说道“我从京城逃出来以后,四处躲藏,生怕朱棣会派人追杀,就这样一直东躲XZ了一年,朱棣杀了许多建文旧臣,但大多是文官,军中主动投降的将领,包括锦衣卫,他一个也没杀,所以我才敢出来。”

    “那之前呢,之前的几年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有一些事情需要做……”

    “那你何必再来找我,去做你的事就好了。”

    宗法天回身看着她,先前的柔情一扫而空,转而代之的是凌厉,果断,他道:“我说了,因为你是的我的妻子,何况我儿子还跟你在一起,丈夫来找妻子,这有什么问题,我知道现在你重新成了家,还当了知县夫人,现在的日子应该不比从前跟我时过得差。”

    “是,我的确过得很好,他对我比你对我要好十倍!”许瓶儿终于把心中那股怨恨发泄出来。

    言下之意就是,你不该来的。

    宗法天当然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他道:“你不用拿话激我,我这次来是要带你和阿正走的。”

    许瓶儿惊道:“去哪里?”

    宗法天道:“南方。”

    许瓶儿道:“不,我不会跟你走的,阿正也不会跟你走的。”

    宗法天道:“你不要忘了,我才是你的丈夫。”

    许瓶儿后退几步,摇头道:“不,我只有一个丈夫,那不会是你。”

    宗法天冷笑道:“如果你不跟我走,你那位知县丈夫,恐怕活不成!”

    许瓶儿叫道:“你敢!他虽然是个知县,但也是朝廷命官!”

    宗法天哈哈大笑:“我不敢?瓶儿你好赖认识我几年了,我是什么手段你不清楚吗,区区一个知县,我还不放在眼里!”

    许瓶儿道:“你要是敢动他,官府一定会派人抓你。”

    宗法天笑笑:“你和我才是正规的夫妻,我未休你,你却令嫁他人,曹文远又是勾引良家妇女,你说,我要是一纸诉状告到府里去,你觉得我们双方会是谁更倒霉。”

    许瓶儿道:“你到底想怎样?”

    宗法天道:“跟我走。”

    许瓶儿道:“给我点时间。”

    宗法天道:“好,两天时间,后天的这个时候,我还会在这里等着,亲自接你们娘俩,我劝你不要想着派人来抓我,县衙里那帮废物,没人是我对手。”

    他见许瓶儿神色凄苦,曾经的共枕伴侣,到今天竟然形同陌路,不由得感慨,说道:“瓶儿,我可以对你发誓,只要你和阿正能跟我走,从今往后一辈子,我宗法天绝对不会去碰曹文远一根毫毛!”

    “你最好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话。”

    许瓶儿走出城隍庙时,看见墙角站着一个铁塔般的男人,正盯着她看,许瓶儿心里乱极,只看一眼就匆匆走了,只是恍惚间觉得那人好像在哪见过。

    许瓶儿回府后刚好遇到曹文远找她,她谎称多日不出门,想一个人出门走走,曹文远也没疑心,二人说了几句家常话,曹文远就被公务给叫走了。

    晚间,许瓶儿心神不宁,听着耳边曹文远的呼吸声越来越平缓,两行清泪滑落下来。

    命运究竟为什么要这么捉弄人,难道我几年的美好憧憬,就要在一夕之间破碎了吗?

    她越想越悲痛,她舍不得离开曹文远,舍不得离开二叔,舍不得离开青阳县,舍不得这里的一切。

    可宗法天说的没错,他才是她正经的丈夫。

    为什么,为什么你又要回来,为什么你没有死!

    她怕自己哭出声,只好侧着身,把头转向床里,用被子捂住半边脸。

    “瓶儿,你好像有心事?”

    曹文远一只胳膊搂住了她,几年了,曹文远对她还是这样怜爱,睡觉的时候总是习惯搂着她睡。

    要是往常,许瓶儿总是欣然接受,甜蜜入梦,可是今晚,许瓶儿感到害怕。

    她害怕曹文远那坚实的怀抱要离她远去,害怕这样的浓情蜜意,很快就要烟消云散。

    “你昨晚就一夜没睡,今晚又不睡,有什么心事难道还不能跟我说吗。”曹文远已经察觉出她的异样。

    许瓶儿不说话,曹文远就在她脑后,睁着眼睛,静静的等她。

    “文远,他没死,他来了……”

    曹文远默然片刻,道:“宗法天?”

    “是的,他今天找我来了,他要……”许瓶儿的身子开始颤抖,曹文远的脸贴着她的头发,抱紧了她,柔声道:“不要怕,有我在呢。”

    “许瓶儿翻过身,躲进曹文远的怀里,哭道:“他要带走我和阿正。”

    “那你呢,你想不想跟他走。”曹文远的语气还是那么温柔,好像根本不把这当回事一样。

    许瓶儿在他怀里,没有看到他颤动的眼神。

    “不,我不想,我当然不想跟他走,文远,我的心里只有你一个,只有阿正和平安。”

    “那就是了,你不想跟他走,就不要想太多。”

    “可是他说,他说如果我不跟他走的话,他就……”

    “他就怎样,杀了我是吗?”

    许瓶儿忽然抬头,惊恐的道:“文远,我知道他的,他武功太高,你不是对手。”

    曹文远道:“原来你对我这么没有信心。”

    许瓶儿忙道:“不,不,他……”

    曹文远道:“他要你们什么时候走。”

    许瓶儿道:“后天卯时,要我带着阿正去城西的城隍庙。”

    曹文远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道:“放心吧,交给我吧,我来处理。”

    许瓶儿隐隐感到一丝不安,道:“你想怎样?”

    曹文远道:“后天你就如约带着阿正过去,你要相信你的丈夫,我会把这件事处理好的,既然你不想走,那咱就不走!”

    许瓶儿道:“可是……”

    曹文远道:“没事了,睡吧,有我呢。”

    许瓶儿在惶恐不安中度过了两天。

    她想过逃走,可是她逃了曹文远怎么办,宗法天一定会杀了他,何况宗法天能找到她一次,就一定能找到第二次,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她不知道丈夫究竟做了什么样的安排,她一向信任曹文远,也许他真的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呢?

    许瓶儿对宗正说要带他去见一个人,她是娘多年不见的朋友。

    宗正觉得奇怪,什么样的朋友不来家里见面,而要去城隍庙?他见母亲神情不太对,也就不敢多问。

    到了如约的日期,一大早竟不见曹文远的人影,问了衙门的人,也都说没见到,许瓶儿感觉要出事,可现在已经没有别的法子,只能选择相信曹文远。

    于是她就带着宗正去城隍庙,去见那个阔别已久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