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青清

第三十一回

    道是无情却有情,道是无心却有心。

    早晨,当一缕阳光折射进山洞,黄莺在静谧中悠悠醒来。她发现自己穿得整整齐齐,连衣扣都扣的板正。小画眉也睡在身边。她很快忆起昨晚的事,恍若梦中而又实实在在。她马上就发现了事情的不妙——那个大山溜走了,连声招呼都没打,背兜没了,枪也没了,留下的只是影子……

    她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愧恨交加,羞怒异常:你不愿帮就算了,谁也不欠谁,干嘛又欺负人哪!男人都是负心汉,靠不住地坏东西!悲观失望,憋屈无助,一齐压过来。她已不堪重负,再没了与命运抗争的勇气和力量,她已经认命了!眼泪汪汪,呜呜咽咽,哭得好心伤绝望,好像天都要塌啦!

    不知过了多久,洞口一暗,有一人走进来。黄莺睁开迷离的泪眼,原来是大山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油布口袋,鼓鼓囊囊,不知装些啥东西。他关切地道:“怎么哭啦?哪儿不舒服吗?”

    黄莺一见是他,喜出望外,不自觉地现出了小女儿态,扭捏着用小手擦了一把泪脸,又怨又嗔的道,“你干啥去了?也不吱声!刚才看不见你,人家……都快吓死了!”

    “我知道你路上没吃的,给你找了些山核桃?”他敞开袋口,果然是二三十个核桃。

    “过冬啦,还能吃吗?”黄莺有些疑虑。

    “能吃,这是我专门为你挑的,你看——”他抓在手里四个核桃,一叫劲儿,“喀叭叭”几声响,宽大的手掌摊开,核桃壳、核桃仁分了家。他大手一送,“来,你尝尝。”

    黄莺伸出春葱般的两指,捏了两块核桃仁儿,投在小嘴哩,慢慢品尝着,道:“嗯,大山哥,好吃。”

    他把手掌里的核桃壳拣出来扔掉,道:“来,给你。”

    黄莺听话地伸出白嫩的小手。他大手一翻,全扣在她掌心里。她吃了几块儿,甚觉不过意,人家捡来的,自己怎好都吃了呢!她伸手过去,“你也吃些。”

    他没有接,却张大了嘴巴,像个等待妈妈哺育的小雏鹰。

    “你?”黄莺白了他一眼,好气又好笑,又不好意思不给他吃。捡了两块大些的核桃仁儿,用指头捏住,扔进了他大嘴巴里。

    他有意的吧嗒着大嘴,吃的又香又甜。黄莺被逗的抿唇一乐,这是几个月来,她第一次露出笑容。

    大山希望成真,心满意足,欢喜无限。他心里像灌了蜜,高兴的犹如一个春光明媚的大男孩儿,乖乖听话地小嘎弟。他只想买黄莺的帐,以黄莺马首是瞻,只差没叫姐姐了。不明底细的人,一定以为他们是一对恩爱有加,刚刚花烛了的小夫妻。

    大山看黄莺一笑,春光灿烂,光彩照人。犹胜一朵争芳斗艳,雨后带露的牡丹花。他踌躇了一下,郑重其事地道:黄莺姐……呃,不,妹子,你别生我气,我昨晚是被鬼迷了心窍,迷迷糊糊的做不了主,才会……才会那样对你!我后悔死了,我给你出气……”他毫不犹豫地在自己脸上抽了一巴掌,脆脆响,立时显出五道清晰的指印儿,显然并非作秀。他也捂着半边脸,滑稽地“哎哟”起来。

    黄莺看他耳光打得实在,抿着唇儿挖了他一眼,气哼哼地道:“你也该打!”随话锋一转,“我……我也没说你啥呀?你干嘛那么狠的打自个!过去的就别提了……”她面如彩霞,娇艳如醉。

    大山又一次看痴了,道:“是是,不提不提!妹子,你真俊,你是我见过的天下第一美人!心眼儿又好,今个,我全听你的,你说啥就是啥。”

    “那……咱快走吧,夜长梦多……”

    “走走走!来,小画眉我抱着。“他把小画眉放在自个臂弯上,屁颠屁颠地出了洞,高兴的像个捡到宝贝的大孩子,不时逗弄小画眉几句。

    黄莺可不那么轻松,他刚一出洞,便紧张地张惶四顾,三步一回头,小脸都变了色。就像一个偷了东西尚没走出危险区的贼。

    大山很快发现了她的惊慌失措,向四周环顾一圈,安慰她道,“你不用害怕,如果是以前,我不敢说,有了昨晚……我保证安安全全把你送到车上。他敢来,我一锤……”他晃了晃与小画眉脑袋差不多大的拳头,“砸他山沟里哭鼻子去。”

    黄莺翻了个白眼儿,不悦地道,“看你,又说!”

    大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说不说!妹子,你家离这儿多远哪?是平原还是山区?家里有什么人哪?生活怎么样?”黄莺一一作了回答。

    大山说着话,撩开大步只管走,根本不用看路。黄莺有了他保证的话,有了安全感,不再那么紧张了,小鸟依人的偎在他身边走了一会儿,又担心起来,她已经晕头转向,不辨东西南北了,“大山哥,看着点路,莫要走错了……”

    大山呵呵一笑,自信地道:“放心吧,迷路是因为不熟悉,我在这里走过了不下千百遍,闭着眼睛不敢说,睁着眼保管没问题,也不会多走冤枉路。”

    黄莺紧跟着他一路疾走,有时小跑才跟得上。两个小时下来,已是香汗淋漓,气喘吁吁。无奈地道:“大山哥,歇一歇吧,我快要走不动了!”

    “好!”大山脚步不停,“坚持一下,前面一里处有棵垂枝扫地的老垂柳,那儿安全。”

    他们在老柳树拱起的树根上坐下来歇息。这棵老柳,三个大人牵手也不一定搂抱过来,枝叶茂密,柳絮新吐,丫丫叉叉,低挂的枝条像一柄大伞将地面罩住。外面的人根本看不透里面。而这株老柳之所以茂盛不衰,是因为树前几米处有一小溪,流水哗哗,清冽见底。有成群的小鱼儿嬉戏,清晰可见。

    大山罐了一壶水,两人各喝些。黄莺背过身去,让小画眉吃了几口奶,道:“眉儿,听话,还让叔叔抱着,叔叔有劲儿。哎,大山哥,你累不累?如果能坚持,咱们还是走吧,紧早不紧晚,莫让赶不上车。”

    大山麻利地站起来,道:“我不累,咱们走。”他从油布包里抓出四个核桃,在手掌里握破了,把壳儿一一捡出来。

    黄莺以为他要吃,他却走过来,拨开了她的上衣口袋,掌一竖,尽数倒了进去,“边吃边走,补充点体力。”

    黄莺好感动,差点掉下泪来,自己这一辈子,如果能遇到一个像他这样知冷知热的男人,处处想着自己,疼着爱着,那该多好啊,她暗暗叹了口气。人在逆境中,最容易激动,滴水之恩,铭记五内!

    又是两个小时过去,虽然大山不时找话逗她开心,鼓励她,可她连日奔波,心惊胆战,更没得到充分的休息,一个女孩儿家,精力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她又咬牙坚持了半个小时,四肢酸软,两腿不听使唤,再也走不动了,看看日已过午,有急又气,如果今天搭不上车,又去哪里存身呢?后果不堪设想!她小嘴一撇,泪就在眼眶里打转,哭咧咧地道:“大山哥,我是真不行了,怕是要死在这里!我咋这么不中用呢?”

    “不会不会,别害怕,有我呢,咱们再歇歇。”大山把小画眉放下来,把上衣脱了,只穿短袖衫,他也出汗了。

    他抓住四个核桃,双手攥碎了,倒在她手里。又抓住四个握碎了,自己挑着吃。吃过了,掏出上衣口袋里的怀表,看了看,道:“两点十分,我们得赶紧,万一赶不上车,我又不好把你领到家里去……来,黄莺妹子,我背你!”

    黄莺摇了摇头,“大山哥,你也累……”

    大山把腰间皮带转了个圈,道:“你牵着我腰带头走吧,省些力。”

    “这……”黄莺好为难,“这……像个小尾巴,多不好!”

    大山想了想道:“要不……你手搭我臂弯上借点力?”

    黄莺点了点,道:“哎,那行。大山哥,多累你,还有多远哪?”

    “二十来里路吧,坚持一下就到了。想一想你的家乡,想一想你的亲人,你就有了劲头。”大山斜背着枪,左臂弯抱着小画眉,右臂让黄莺搭着。可她手小,大山臂弯粗,加上出汗,滑不溜丢,抓不牢实,借不上力。她想了想,咬了咬牙,也别管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了,还是保命要紧,她紧走一步,小手开始往他臂弯里穿。大山会意,两人手臂挽在了一起,都有了异样的感觉。

    她偷偷瞄了他一眼,他只顾昂头走路,没有轻慢的意思,也没有下流的动作,他是真心帮她,这样省力多了。

    好在荒林里少无行人,不然,一定会招来路人羡慕,好一对恩恩爱爱,抱着孩子走娘家的小夫妻。

    两个小时过去,终于眼前一亮,一条南北大道,穿插密林之间。

    “出来啦,出来啦!大山哥,我们终于走出来了……”黄莺高兴得像个孩子,忍不住雀跃起来,眼泪也流出来了,太不容易啦!

    大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把小画眉递给她,道:“你在树后别动,我去看看……”

    黄莺恍然大悟,现在还不是欢呼胜利的时候。

    大山走到林边,紧靠树后站起来,以他猎人的敏锐观察四周。然后爬上了一个土坡,土坡上有半米高的枯草,随风依依。

    他隐身枯草后,窥探了一会儿,向她招手,并做了个下压的手势。

    黄莺抱着小画眉,猫着腰小跑过去。大山指点道:“你看西北45度,约300米,有三棵大树,最北那棵大树下有一个人,是不是温如玉?”

    黄莺一听温如玉三个字,就心惊肉跳。她借着枯草作掩护,向西北瞭望,在最北那棵树下,她确实看到了一个人。那人坐着,只看到一个头影,而且由于树枝等遮挡,影影绰绰,并不清晰,如果不是大山点眼,她根本不可能看到。又窥探了一会儿,那人站起来,向这边张望。

    黄莺猛一挺身,就要逃跑,大山一把按住。

    “哥,哥!是他,是他!咱们快跑吧,我死也不落他手里!哥,快救我,快救我……”仿佛大难临头,黄莺惊的花容失色,言无伦次,浑身打颤。其实距离远,她也看不清脸面,只是依照身形判断而已,而这足使她胆战心惊,魂飞天外了!

    “你别慌,”大山安慰着她,“只要看不到咱们,他就不会马上过来,万一过来了,我一锤揍死他,为民除害!今天就算吃官司,我也要把你送上车……”

    黄莺好感动,“哥,你救了我们娘俩,我给你磕头……”她激动地就要跪下去。大山一把扶住,“妹子,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听我说……”

    “嗯嗯……”黄莺已是惊慌失措,六神无主,面无人色,抖索不已,不能自主,只会点头。

    “我们不和他照面,免得后患无穷。把小画眉给我抱着,我们从这条路沟里往南,到乡公所路口去搭车。”

    两人猫着腰,跳进到了路东的沟壕里。危险的时候,最能激发人的潜能,黄莺也不觉得累了,跟着大山一溜地小跑,还不时地超到前头去,急急催促着:“哥,哥,快点快点,别让那个孬种撵上来……”

    他们紧一阵,慢一阵,慌慌张张,终于到了路旁石桥。爬上桥头,是一个十字路口。

    大山喘着气,观察之后,道:“好了,他没有千里眼,看不到这儿,西边就是张家集。”他看了看怀表,道:“如果没记错的话,大约二三十分钟左右,就有返回城里的一辆马车,我们来得正是时候,再晚就没有马车了。”

    他们警惕着四周,在石桥上坐了下来。大山向她介绍了这里拉客的马车。这辆马车,每天早晚各跑一次。拉车的是一匹枣红马,人称走马,个儿不大,拉起车来“嗒嗒嗒”一溜小跑,很有耐力,最适合于轻载客运。随后,大山掏出了怀表:“黄莺妹子,这表给你。”

    “哥,我不要,你救了我们娘俩,已是感激不尽,怎好再要你的东西呢。”

    大山诚心诚意地道:“你听我说,你那600万的路费,估计到不了家,我身上真没带钱。这表能当钱用,说不定能帮你忙。如果你还生我气,可以把它扔掉,但一定要到家再扔。”他把怀表塞在了黄莺衣兜儿里。

    黄莺想掏出来,他坚决制止了,道:黄莺妹子,拿着吧,西出阳关无故人,分文难倒英雄汉!我所能帮你的,也只有这些。天各一方,人海茫茫,今日一别,怕是永远也见不着了……我……”这个壮硕的汉子突然有些激动,眨巴着眼睛,扭头一边去。

    黄莺一时也找不到安慰的话,沉浸在伤感里,默默坐着。

    “看,车来了!”大哥站起身。西关道上,一辆带棚马车拖着一溜烟尘,由西向东,“嗒嗒嗒”地一路跑过来。“妹子,上车去吧,我就不过去了,免得有熟人……”

    黄莺心有不舍,道:“哥,你保重,那我走了!”她抱起小画眉向车迎去。

    “慢着!”大山大喊一声,急步追上来,“差点忘了告诉你,到了城里,千万不要进站呢,徐大海说不定就在车站猫着!万一遇上了,你就大喊抓流氓,惊动公家,与他去见官!”

    “哥,我记住了!”她感激地连连点头,走了几步,猛然回身,激动地叫了声:“哥,我……”她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大山做了个告别的手势,“快走快走,车等你呢。”

    黄莺千辛万苦,几度生死,总算坐在了马车车厢里!虽然路途遥遥,还会有许许多多料不可及的危险,她还是长舒了一口气。她掀起马车车窗布帘,看到牛大山警惕地环视了一周,很快消失在茫茫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