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谓君不我欺
刘乐站在墙垛边上发呆。
从城门进进出出的人群好不热闹,一驾驾马车融入到远处的青山中去。
小雨来得突然,阴云汇聚起来后,虫鸣低了下去,丝丝细雨淅淅沥沥地从天空飘了下来。原本热闹有序的行人是多了几分忙乱,他们护住自己的行囊和衣裳,跑到树阴处或者门洞底下。驾驶马车的车夫则大喊着“让让”,歪七斜八地在道路上往前挤着。
不知过了多久,路上的行人和马车都赶往他们的目的地,天地间安静下来,细雨打在灰白的墙砖上的水凹处,朝着四周溅开。
像是白描到失去色彩的山水画。
哪怕侍卫在身后贴心地举起了伞,但春风会将雨水斜斜地送入伞底,润湿她的头发。若是伞在前面挡着,那自己就看不清远处来到咸阳的行人是不是他了。
默默望着远方,刘乐思考起阿母的那番话,自己是不是在冬季等着一朵荷花盛开呢?
她感觉自己又要回到小时候沛县的家里,每到夜晚,屋子里面一点光亮不剩,自己喜欢偷偷溜到外面去看星星,有天灌木丛中出现了两颗绿荧荧的“星星”,她盯了很久,那头半人高的瘸腿老狼,最后跳着跑走了。
在第二天将这件事情告诉阿母后,吕雉斥责她在胡思乱想后,给她的房门挂上把锁,让她跑不出去。
于是夜幕降临,刘乐只能一个人待在那黑漆漆的小房间内,没有任何光亮照射进来,只有蚊虫振翅和自己低低的啜泣。
她往后的人生仿佛一直被锁在那间昏暗的屋子里。
直到那次普普通通的宴会结束,不起眼的自己被落下,孤零零地留在角落,没有任何人注意。
然后他和韩信推门进来了。
在刘乐眼中,他嘴角轻轻扬起,让自己唤他为“大兄”的形象,比当年夜空中微弱的星光耀眼百倍,就如同自己一直渴求的阳光。
恍惚间,他与远处马车后座的乘客重叠在一起。
她抚去额上的雨珠,将被打湿黏住皮肤遮在眼前的发丝往边上捋了捋,然后揉了揉眼睛。
片刻后,刘乐用力地揉揉眼睛,闭上一瞬,再猛然睁开。
雨声风声似乎在刹那间消失了。
自己没有产生幻觉!
看着突然冲到雨幕中,往城墙台阶跑去的刘乐,侍卫第一时间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他收了伞快步跟上,不敢大意地喊话道:“乐公主,乐公主你慢点,你这是去哪?下雨路滑别摔着。”
结果他没有跑过刘乐,居然还被甩开一截。
待到他下完城墙,是远远望见刘乐朝一架马车奋力跑了过去。
“这是闹哪样啊。”侍卫心里叫苦不迭。
好端端一个公主,跑到城墙上淋雨就算了,咋还一言不发就开始狂奔,真是要了自己的老命了。
此时,陈洛半闭着眼。
行程遇雨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哪怕是小雨,哪怕马车带有遮雨的顶棚。
何况自己还有思索一路都未解决的烦心事。
“大兄,江宁大兄。”
咦,这熟悉的声音……自己幻想能力居然这么强了嘛,甚至可以自带BGM。
不过下一秒,感受到马车渐渐减速,陈洛缓缓睁开眼睛。
刘乐离他不到十丈,一身素雅的鹅黄色长裙,只是裙摆处沾上了些许泥泞,浑身湿漉漉的,如同一头掉进水里刚被捞起来的可怜小鹿。
先是一愣,陈洛迅速道:“停车停车。”
不过没等马车完全停稳,他直接跳了下去。
只是这时陈洛感觉自己的脑子里是一片空白。
骤然间相遇,是让他毫无准备。
朝着刘乐走去时,陈洛脑海中是蹦出来晏几道的那段“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他现在手里没有银白色的灯盏,却同样害怕这是自己在马车上昏昏沉沉睡着时产生的一场梦。
两人渐渐靠近。
“江宁大兄。”刘乐轻轻呼唤。
陈洛肯定地重重点头,深吸了一口气道:“是我。”
“嗯,好。”刘乐抿了抿嘴,在原地站住,她就呆呆地盯着陈洛,只是眼里有光。
“嗯……呃,我回来了。”陈洛试探性地走近几步,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来作为交谈的开始。
“好。”刘乐半低着头。
面对面站着,陈洛苦恼地挠了挠头。
自己宁可再去巨鹿郡再杀一遍王离,也比现在更轻松啊。
不过他恍然想起什么,于是在怀中摸了摸,将那香囊拿了出来,递到刘乐眼前。
“嗯,你送我的香囊,我一直有贴身保存着。”陈洛声音不高,就这么述说着事实。
“它都有些褪色了。”见着香囊,刘乐端详一阵。
陈洛心里一紧,不过又听到刘乐说道:“还好我这段时间缝制了更多,要不要我拿给伱。”
他稍稍低头,对上了她那认真的眼神。
“好啊。”陈洛答应。
刘乐闻言,“呜”的一声大哭出来,瞬间扑到了陈洛身上。
他尴尬地虚抱住怀中的佳人,平日游说于项羽、刘邦之间时那滔滔不绝的口才全废,只能吐出“别哭了”“你不要委屈了”“嗯啊嗯啊”这样的句子。
看着仍是大哭不止的刘乐,陈洛发觉了自己言语上的安慰确实太过苍白无力,于是他试探性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见刘乐没有抗拒之意,继续轻抚着她柔顺的青丝,嘴里则低声慰藉着“我这不是回来了,没有忘记你”。
“可我就是害怕……怕你回不来,怕你忘了我。”刘乐呜咽道,“不过江宁大兄你来了就好,阿乐就放心了。”
陈洛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不哭了好不好,下次我不会来得这么晚了。”
“嗯。”刘乐抹了抹眼角,止住泪水。
与我期何所?乃期东山隅。日中兮不来,飘风吹我裳。远望无所见,涕泣起踟蹰。恐伤失所欲,泪下如连丝。
日暮兮君来,清风吹我襟。爱身以何为,不止华色时。中情既款款,恼言误佳期。携手登车去,谓君不我欺。——繁钦
本章末的诗是繁钦的《定情诗》,只不过是悲剧收尾,我改了几句,变成了因误期晚到的喜剧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