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二陈斗智
“踏踏踏。”
马车踏过碎石黄泥小道,划过即将飘落在地上的红枫叶。
不过秋蝉死前最后的嘶鸣,让人有些儿烦闷。
相较这个时节天气已经开始转凉的北方,长沙除了渐黄的落叶,不见一点儿秋季的迹象,日头依旧毒辣不已。
乘坐在马车上,陈洛把窗前和车门的帷裳拉开,让清风吹进厢内,带走空气中的燥热。
坐在一旁闭目养神的陈平缓缓睁开眼,轻声问道:“阳夏侯有些躁动,是长沙天气太热了吗?
我几个月前来到长沙时,同样不适应,觉得这里没有中原气候那般爽朗。
只不过适应了之后,其实觉得也还不错,所以只是暂时的问题罢了。
每次出现变化,都需要一些日子来适应,气候如是,其他的事情亦如是啊。
比方说海上的风暴,较于南北气候的变化更加猛烈。”
他这话像是在说天气,实则暗有所指。
大汉的朝堂的变局比起南北两地的气候变化,可是会更加猛烈,更加让人猝不及防以及难以适应。
陈洛,你能适应这种变化吗?
眼神中带有几分玩味与审视,陈平嘴角微微上扬地盯住陈洛,想看看他究竟会是个什么反应。
陈洛自顾自地感受着窗外拂来的微风,发丝随之轻轻扬起,似乎没有关注陈平在耳边所述说的那些话语。
过了老半天,他偏过头道:“从大泽乡举义开始,南征北战近十载,什么恶劣的天气没有经历过呢?
当年我和项王疾风骤雨中夜行七百里,甚至不少士卒因为失温从马上摔落下来,哪怕披上厚重的衣裳,亦会冻得发抖。
那时气候条件比今日更要艰辛十倍百倍,我尚且未曾畏惧过,难道这稍微的酷热会适应不了吗?
于是我总结出来了一个经验。
风风雨雨不足以畏惧,只要坚守自己的内心,那外物的干扰始终不会使人失去方寸。
陈平兄,你觉得呢?”
自己回应着陈平的问候。
今日正面接触来看,陈平恐怕是将自己视为对手,虽然态度颇为客气,但他的言语在明里暗里都不断进行试探,想要与自己进行交锋。
现在朝堂上和陈平定位相重合的臣子,首先即是张良,可张良身体不佳,长期告病返乡,影响力在慢慢降低。
接下来就排到陈洛了。
他的职位是御史大夫,定位属于谋臣类,而且战略和奇计都可以谋划,能力比陈平更加均衡。
如果陈平实在太想进步了的话,那面前最大的阻碍便是陈洛。
“嗯……”沉吟一阵,陈平接着抬起头笑说,“江宁言之有理啊,我这没有过相关经历的,枉然猜测你的感受,实在是过于冒犯了。”
他选择退让一步。
两人相视而笑,马车上的气氛似乎又融洽无比。
与项羽、韩信他们说话不同,陈洛与陈平谈论事情,并不需要直接将中间的窗户纸捅破,把一切都抖出来。
聪明人自然听得明白另一个聪明人在说些什么。
自己面对陈平的试探,提到以前的经历,属于是提醒对方注意一点。
伱想在陛下跟前多表现表现,我没有意见,可如果想把我变成垫脚石,那我和项王可有交情,适应环境的事我做不来,那么我心不动,环境便会来适应我。
一般的规则,陈洛根本不需要去适应,自己名义上会在规则里和你们玩,但实际上爷是超脱在外的!
听懂了这个暗示后,陈平选择退避,不再多言。
马蹄声继续响了约莫一千二百下时,开始渐渐放缓,最终伴着驭者长呼的那一声“吁”,马车停在了宫殿附近。
“阳夏侯,我们到了。”陈平透过拉开的帷裳,看着外面的环境,接着侧头冲陈洛说道。
躬身出了车厢,陈洛看着外面这座宫殿,它的规格颇高,墙上的装饰带有鲜明的楚地风格,摹画着九头鸟与金乌,多用赤色。
陈洛扫视一圈周围的情况,迈步向前时说:“这是长沙王的一处行宫吧?”
这是让边上的侍卫和车夫张大了嘴巴,阳夏侯莫非料事如神,如那姜太公一般?
因为刘邦来到长沙国后,不好直接将吴芮的王宫给占了,于是便住到这处修建得最为完备的避暑行宫里来,于是这里王府的牌匾暂且被拿了下来。
作为外地人的陈洛来到这里,第一眼就说出了这里原本乃是何地,难道还不值得惊奇吗?
若非这座行宫是新修建的,他们恐怕会怀疑陈洛以前来过长沙国了。
“不愧是江宁啊,一猜就中,这里之前的确是长沙王的行宫。”陈平应声恭维道,眼神里倒没有太多意外。
陈洛猜出这里是长沙王行宫,并非什么难事。
单从它修筑的豪华程度与占地面积,就知道这不是普通的百姓或者小勋贵可以修建得起的,何况刘邦亦不会借宿到他们家中。
加上这处宫殿的位置在长沙城临近湘江不远的地方,并非宫城的合适修筑地点,因此猜它为行宫,更是合理。
只不过陈洛可以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就做出这些判断,陈平心底暗暗佩服。
待陈洛进入这座行宫,陈平走在前面带路,并且负责对那些侍卫进行解释,通过盘查。
经过了数道明面上的盘查,以及无数暗地里的审视,陈洛终于进入了行宫内部。
陈平侧身笑问:“江宁,这处行宫名为白沙行宫,你猜猜它与何有关?”
说完这话,他是揉了揉下巴。
这个问题有些刁钻,自己这是想强行难为一番对方。
毕竟“白沙”两字根本没有提供什么有效信息,至少是没有往正确方向进行有效的引导。
陈平已经做好等下告诉对方正确答案的打算,因为难度的缘故,不会进行讥讽。
“白沙?”想了想,陈洛发现这个词在自己印象里颇为深刻。
后世湖湘地区的特产烟,一个芙蓉王,是根据长沙的市花来进行命名,一个白沙烟,则是根据特色地标白沙井来作为代称。
他笑笑道:“这线索不多,那我只能瞎猜了,这白沙行宫的附近,应当是有以此为名的地标吧。
附近地势平坦,自然是无白沙山。一路上我未曾见什么高大建筑,那白沙楼、白沙阁大概是没有的。至于白沙江、白沙溪……边上两三里地就是湘水,即使它存在,行宫要命名也不会以‘白沙’为主。
至于白沙是巷陌之名,那它应该影响不到行宫的命名。
我就随口瞎蒙一个吧,这边上是有口白沙井,故而这行宫名为白沙行宫。”
“啊?”陈平顿时眼睛瞪得像铜铃,哪怕平素是稳重淡定的形象,但他这一刻的震惊是掩饰不住。
这也可以猜中?
“陈兄这般惊讶,莫非是我瞎蒙中了嘛?”陈洛眨了眨眼,似乎同样诧异。
自己开了就是开了?
不对,全凭从前的经验和见识猜中的答案,怎么能叫开了。
缓了一口气,勉强恢复淡定的陈平说:“江宁所言完全无误,行宫东南一里处确有井名白沙,水质甘冽,连长沙城外都有百姓早起,挑着担子前来打水。
这井水名头不小,原本长沙王修建行宫的时候,是想将它囊括在宫内,别说百姓不愿意,长沙国内很多官员同样上书反对,于是迫于压力,白沙行宫修在了白沙井西北,没有将其并入。
不过行宫内平日用水是取自白沙井,我来的时候乃是夏日,饮上一口,果然清爽。”
他原科普的构思都已经想好,没想到陈洛居然是答了出来,弄得陈平不知道对方了解白沙井多少,自己说出来会不会贻笑大方。
要是不这么说,他反倒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尬吹陈洛猜中答案。
因此陈平选择按照原本的准备,稍稍更改了些措辞,继续说出口来。
等他再向前走上几步,身子转回去的瞬间一震。
陈洛猜中答案,难道真是巧合吗?
仔细想想,大致有三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是陈洛真是胡言乱语,瞎猫撞上死耗子,正好猜到白沙井。
这种情况的可能性最小,不说陈洛并非那样的性格,而且瞎蒙出正确答案的人,往往得到肯定的回答时会流露出抑制不住的兴奋。
陈洛刚才淡定得不能再淡定,显然心中早有预料。
第二种可能则是陈洛如同他所说的话语那般,是通过严密的逻辑推理得到的答案。
首先确定“白沙”为地标之名,接着排除山、水、楼、巷,最后锁定在“白沙井”上。
这样清晰无比的思维,陈平自忖是比不上的,或者说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得到正确答案。
至于第三种可能,乃是陈洛早就得知了答案,现在不过在根据答案来逆推过程。
这样的情况看似陈洛最菜,实际上展现的实力最为恐怖。
要知道陈洛从下船再到回府,最后来到白沙行宫,自己全程陪在边上,几乎没有让他离开过视野。
那陈洛需要得知自己将要去白沙行宫,以及刘邦暂住在此的情况。
毕竟刘邦在长沙国所在之处,不说是最高机密,可知晓的人数也仅有寥寥数十人,这可以被陈洛探查清楚,是拥有何等灵通的情报渠道。
第一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不大,第二、三种情况则是相当恐怖。
陈平眼神中充满忌惮,强行压住自己回头的想法,维持平静的语气道:“江宁这是第一次来长沙国,居然可以猜出行宫的名字,真是了不得啊。
如果你说自己会卜算之术,我是相信的。”
陈洛哈哈大笑说:“陈兄啊,你这是被我愚弄到了。”
陈平一愣,扭头疑惑问道:“何出此言?”
陈洛摆手说:“我这些猜测源自于沿路马车上的观察。
我是看到靠近行宫的这段路上,提着木桶和竹桶的百姓骤然增多,还有人专门拉着牛车过来打水,故而我才是猜测附近有一口白沙井。
更重要的是我听到那些路上百姓喊话里提有“白沙井”,我在马车上没有留意,但你一提起,便是有了印象。
至于我前面和你说的那些推断,都是胡咧咧的,做不得数。”
他观察到陈平背身过去后,行走的姿势都带上了几分不自然的感觉,知道对方心中开始猜忌自己。
陈洛恍然自省,发现自己刚才那些理由不足以支撑回答出“附近有白沙井”,若是发散思维,那指不定会把自己想成什么模样。
于是他换了更加合理的角度,来解释自己刚才为何能够回答出“白沙井”这个答案。
新理由的可信度是增加了不少。
何况自己加上了一条“听到百姓谈论白沙井”,更是不会显得那样神乎其神,属于常人可以接受的范围。
陈平恍然地点了点头,接着说道:“不过江宁这份敏锐的观察能力,同样让我敬佩不已,值得学习啊。”
对于这个新的说法,他将信将疑,但合理了许多,也没有原本自己第二、三条猜想那么恐怖。
只是陈洛刚刚选择主动报出,莫非察觉到了我的变化?
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陈平再度转过身去,不过原本心底的压力减轻了大半,走路时背部不再紧绷,变得流畅了许多。
陈洛见状,暗暗松了一口气。
两人又走上一小段路,途中再没有进行攀谈,刚才的猜谜就成为了他们之间最后的话题。
陈平驻足停下,望了一眼面前简朴明朗的宫殿,向门口的侍卫吩咐几句。
待侍卫向里走去,他回身说道:“陛下抱恙,正在里面休憩,一次进入的人数不宜过多,待等下通报完毕后,阳夏侯便自行进去拜见吧。”
“多谢曲逆侯带路。”陈洛行了一礼。
等到那侍卫再度出来,是带来了刘邦的口谕,“请阳夏侯进殿面见陛下”。
“唯。”陈洛应下后,又对陈平点了点头,跟着侍从亦步亦趋,片刻后身影便消失在宫殿门廊处。
望着他离开,陈平整个人总算松懈下来,用手揉了揉眉心,低声喃喃:“阳夏侯……你哪句话是真,哪句话为假,真让人看不透啊。”